下午,鄱阳某酒肆内,客人满座,虽然伙计们不断地把各色菜肴、美酒端到不同的包厢,但厢内的客人们,注意力都不在酒菜上面。
悦耳的钢琴声,从“回”字形结构的酒肆中间位置琴台处,向四周不断扩散。

于是,位于“回”字建筑“外廓”各包厢的客人,一个个都侧耳倾听。

时不时看向中间琴台位置。

琴台上,放着一架外形精美的钢琴,钢琴前,坐着一位青衣女子。

女子正直妙龄,容貌出众,挽着灵蛇髻,专注的弹着钢琴。

纤纤玉指,在黑白琴键上不断起伏,如蜻蜓点水般,在听众的心中点起阵阵涟漪。

琴声悠扬,仿佛微风吹拂,却骤起狂风,扑向迎风摇曳的点点梅花。

一处包厢内,坐在窗边的柳荃,听着美妙的琴声,一脸陶醉,时不时看着手中曲单。

他因为经商,暂居鄱阳,今日得友人相邀,来此见识一下“七段琴师”的技艺,现在听来,确实不同凡响。

现在弹奏的钢琴曲,真好听,柳荃认真看起曲目简介。

曲名《梅花三弄》,改编自琴曲《梅花三弄》,当然,琴曲中的“琴”指的是传统的琴,不是钢琴。

这曲子,大有来路:相传为晋时伊所作笛曲,后来改为琴曲。

曲子的出现,还作为一则故事,被《世说新语》收入其中,又称“桓伊三弄”。

某年某月某日,名士王徽之离开都城建康,但所乘的船还停泊在码头。

恰巧当朝大员桓伊乘车在岸上经过,王徽之没认出其车驾,于是船上一位客人点出车中人的身份。

并点明桓伊的特长:桓伊善于吹笛,家中藏有汉时蔡邕的柯亭笛,常常吹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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桓伊吹笛的技艺十分高超,被称为江左第一。

王徽之便派人上岸,邀请桓伊过来,给自己吹一曲。

桓伊是高官贵胄,得知这一要求却不着恼,因为他久闻王徽之的大名:王徽之是书法大家王羲之的儿子,很有名气。

于是桓伊下车上船,坐在胡床上,用笛子吹三弄梅花之调。

即一首曲子,以不同音位吹奏三次,有三种调。

桓伊果然技艺高超,吹出的曲调高妙绝伦,听得众人如痴如醉。

吹奏完毕,桓伊上岸登车,一走了之。

前前后后,宾主双方没有直接交谈一句,却没人觉得不对,魏晋风流名士之举止狂放,不拘礼俗,由此可见一斑。

此事很快传开,引为美谈,后来收录入《世说新语》。

而笛曲《梅花三弄》,又演变为萧曲,以及琴曲。

现在,已经被改编为钢琴曲,并在原曲的基础上,根据钢琴音色的特性,加以不断调整、完善。

此刻,酒肆琴师弹奏的《梅花三弄》,就是经由乐府定下“官调”的钢琴曲。

柳荃看到这里,放下曲单,眯起眼睛,继续侧耳倾听。

梅花,志高洁,冰肌玉骨,凌寒留香,历来是文人墨客咏叹的对象。

自古以来,有无数乐曲通过赞叹梅花的洁白芬芳和耐寒,借物抒怀,歌颂具有高尚节操的人。

现在这首《梅花三弄》,分为两个部分,第一部分,通过肃穆深沉的琴声,展现出寒冬腊月万木凋零的萧瑟情景。

唯有梅花铁骨铮铮,迎寒而立。

第二部分,琴声的节奏开始快速切换,高音低音频繁跳跃,交替奏鸣。

各种音调此起彼伏,情绪激越,让人体会到梅花迎风怒放之势,

但“动”过之后,又是温柔的“静”。

曲调的一动一静,生动展现出梅花在寒风中的傲然不屈,以及“淡定”。

琴声渐渐变得空远悠长,仿佛空涧鸟鸣一般。

余音袅袅,回味无穷。

琴声停了,但满座宾客都鸦雀无声:听众们还没回过神,都留在琴声构成的“红梅傲雪图”中,久久不能自拔。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反应过来,大声喝彩。

随后,如潮的喝彩声响起,各包厢的客人,为琴师精湛的琴技所折服,纷纷叫来伙计,打赏。

数目不等的赏金,默默地交给伙计,没有唱名,没有唱数。

赏金多少,全在心意,而不是炫耀。

听钢琴曲是很文雅的事情,所以即便这里是酒肆,琴师是酒肆安排来弹琴助兴的“伶人”,但给对方打赏,可不能像风月场打赏小娘子那样,简单粗暴。

今日在此请柳荃“大开眼界”的傅徇,打赏一万钱(十贯),当然,因为他是该酒肆的“老顾客”,为方便吃住,开有“账户”,钱直接从账上扣。

外面,琴师向四周的包厢款款行礼,然后告退,准备下一首曲目。

意犹未尽的柳荃,一直等那倩影消失在视野后,转头看着傅徇,不住夸赞:

“真是不错!今日可是大开眼界了!”

傅徇笑了笑,起身给柳荃斟酒:“当然了,鄱阳是帝乡,行在和都下出现的琴曲,鄱阳总是不会落后。”

“一会,还有更精彩的表演。”

“傅兄,这打赏,那位小娘子,能拿到手多少?”柳荃问,傅徇闻言看了看对方:“据我所知,对半,怎么,柳兄有想法了?”

“嗨,哪、哪有什么想法。”柳荃讷讷,傅徇笑起来:“哈哈,窍窕淑女,君子好逑,这没什么。”

“可对于店家来说,好不容易培养出一位钢琴师,升至八段..鄱阳可没几个八段钢琴师。”

“这可是摇钱树呀,怕不是当宝贝一样供着,柳兄要想抱得佳人归,可不容易。”

柳荃来了兴致:“钢琴段位,真的这么难升?”

“难,很难。”傅徇也来了兴致,今日他请柳荃来此,一是为了听钢琴曲,二是为了闲谈,拉近关系。

一如围棋以段位来衡量、区分棋手的棋力,钢琴,如今也以段位来衡量、区分琴师的能力。

但是,弹琴和下棋不同,下棋是对弈,弹琴可不能“斗琴”,那么,要如何衡量一个琴师的弹琴技艺高低呢?

看所奏钢琴曲的难度。

钢琴师级别分九段,九段最高,初段(一段)最低,随着段位的提升,要求能够流畅弹奏的钢琴曲,其难度也在大幅上升。

不同难度的钢琴曲,既有根据传统琴曲、乐曲改编来的琴曲,也有本就作为钢琴曲而出现的琴曲。

这其中,就包括了大量的“钢琴名曲”,多为宫中流传出来。

曲目越难,对弹琴技艺的要求就越高,这其中不止有弹琴的指法,还对琴师的个人音乐素养有不小的要求。

同一首钢琴曲,在资质平庸琴师的弹奏之下,不过是照本宣科,但在有天赋琴师的弹奏之下,就能演绎出不一样的韵味。

“道理,和食肆说书人读报纸一般,若从头到尾语气都没什么起伏,读出来的故事,你听得懂,但会觉得乏味。”

傅徇特意举起说书人读报纸、讲故事的例子:

“若是能够读得声情并茂,故弄玄虚,勾起听众的兴致,你不觉得,这才有劲么?”

这例子好懂,柳荃愈发兴致浓厚:“傅兄,那,那要培养出八段...不,七段就行,七段钢琴师,培养起来,是不是很难?”

傅徇点头:“当然,首先得选个好苗子,其次,找个好先生来教,而且这苗子得能吃苦,刻苦练琴,又要有悟性,最后,还得有一架好钢琴。”

他指了指窗外琴台上放着的那一架钢琴。

“这架钢琴,为少府寺对外销售的成品,你觉得,值钱几许?”

柳荃虽然不太懂钢琴,但听了“少府寺”三个字,知道这钢琴的品质,必然很接近宫中御用之物,琢磨了一下,小心的说:

“大概,一万贯?”

“哈哈,倒不至于。”傅徇笑着摇摇头,伸出右手,张开五指:“五百贯左右,但还只是钢琴本身。”

五百贯,可以在房价高涨的鄱阳城里,买一个中等规模宅院了。

“但这还是开始,钢琴要养护,所以需要雇佣琴工来进行专人保养,钢琴的音色要时不时校正,得有专门的调音师。”

傅徇继续讲解着有关钢琴的知识,柳荃认真听着,毕竟这也可以作为谈资,日后和其他人聊起来,也有得聊。

调音师,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当的,要吃这碗饭,首先耳朵得灵,其次要对声音的微妙差别很敏感。

若是传统的琴,五弦琴、七弦琴,调音麻烦不?

麻烦,但比起动辄上百根琴弦的钢琴来,这就不算什么了。

给钢琴调音,这工作可不容易,难度比起传统的琴调音,简直是天壤之别。

饶州地界,有乐府“认证”的高级调音师,不超过五人。

平日里给官、民、商的钢琴调音,忙得不行。

最高档的钢琴(品质接近御用钢琴水准),只有少府寺和少数几个钢琴作场能够做出来,而钢琴这种乐器,不是个人可以制作的。

高档钢琴的价格再贵,也有无数人想买,所以还得排队等。

“所以,那些世家高门,如今想要炫耀琴棋书画,至少琴、棋这两样,是炫耀不起来了。”

傅徇话锋一转,说起士族风流:“你说下棋厉害是吧,好啊,业余几段?职业几段?”

“你说擅长音律,行,弹钢琴呗,钢琴可是乐器之首,会弹不?段位多少啊?”

“所以,如今定乡品,若要说擅长音律、下棋,不看风评,只看段位,这下,许多人想浑水摸鱼,都摸不成了。”

定乡品,指的是九品中正制下,对待选(入仕候选)之人的品级进行评定,士族子弟的乡品,必然要高于寒族子弟的乡品。

虽然如今朝廷愈发倚重科举制选拔人才,但九品中正制终究还未寿终正寝。

现在,随着官办棋院和琴院(其实棋院也是琴院)的出现,对棋力和弹琴技艺进行“分级评定”。

一些不学无术的士族子弟想要靠着空口无凭的“精通音律”来糊弄,越来越难。

论下棋,首先得有天赋,而比天赋,比得上无数寒族子弟?

毕竟下棋下得好,就有接近贵人甚至皇帝的机会,多少寒族子弟乃至黔首为此而奋斗,凭什么士族子弟就能赢?

论音律,就看弹钢琴的水准,钢琴的琴谱以及技艺,士族可没有家传,毕竟钢琴这种乐器,从出现到现在,不过二十年。

“就算他们想学,未必好学。”傅徇延伸话题,语气中带着不屑。

这种不屑,是对士族们的不屑。

“如今,各地有大量学堂教钢琴,无论士庶,交学费都能入学,可士族乐意么?不乐意。”

“若在家学,可以啊,得有钢琴,入门级钢琴,倒是不贵,可到了一定阶段,入门级钢琴得换,换成中档钢琴。”

“而且招待客人时,家乐不能少,如今家乐没钢琴是不行的,那也要让琴师弹琴助兴不是?”

“若是钢琴档次太低,拿个入门钢琴来凑合,丢人呐...士族可是把脸面看得很重的。”

“再说升段考试,升段考试,在琴院进行,人家那里都是高档钢琴,音色比中档钢琴更好,且细微之处又有不同。”

“如果平日没练过,考试时弹出来的曲调,就不是那个味...”

“买,可以呀,舍得出钱么?今时不同往日,朝廷按田亩数征税,不对士族优待,他们靠着庄园产出,手头上能有几个闲钱?”

“若比经商,他们一向清高,也赚不了多少钱。”

“钢琴这种高档货,许多人已经玩不起了!”

“这么说吧,如今,那些士族子弟再想拿琴、棋技艺来装门面,可装不下去,没有段位证书,就是不行。”

“即便只是装点门面,在家中养钢琴乐队,开支也不小,雇高段钢琴师,费用不菲,伺候高档钢琴,也得有专业的工匠。”

说到这里,傅徇愈发兴奋:“如今,哪个权贵,或者官位像样的官宦之家,家里不养一支钢琴乐队?”

“钢琴师段位,至少五段起,还不能只是一个,否则就是丢人。”

“还有那些豪商巨贾,家里也有钢琴乐队,更别说有财力的商家,譬如这里....”

“不说风月场,就说家乐这块,如今没有钢琴压阵,根本就见不得人,而钢琴的档次不能低,也不能只有一架。”

“士族们习惯靠庄园过日子,如今入不敷出,他们养得起像样规模的钢琴乐队?”

柳荃有些不解:“他们也可以到类似这酒肆的地方,娱乐娱乐嘛。”

傅徇冷笑几声:“士庶有别,这帮人,会乐意与我等粗鄙之人挤在一起?”

“包场倒是可以,出得起钱么?请乐队去家里演奏,倒是可以,但他们能请几次?学琴,又得和寒族子弟乃至平民百姓共处一室...”

“呵呵,他们的优雅,如今没了琴、棋这两根支柱,又没了钱粮支撑,还能保持多久?”

“士族的家传学识,如今寻常百姓,到州、县学校可以学;若说入仕,将来,科举必然彻底取代九品中正制,他们考试考不过,就没官做。”

“没有官做,钱不够花,知识也把持不住了,他们凭什么优雅!”

外边,琴师入座,即将开始弹奏,琴童大声报曲名:“接下来,弹奏的是《士面埋伏》!”

柳荃因为看过曲单,所以并不惊讶,但依旧很好奇:“《十面埋伏》不是琵琶曲么?弹钢琴也能弹出来?”

傅徇回答:“没错,因为有了改编的钢琴曲,但弹奏难度不是一般的大。”

“这下,可得洗耳恭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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