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到,开学了,因为十二岁以上皇子全都去学校读书,加上七岁以上皇子,每日都要在蒙学上课,所以白天的宫里,没了往日的喧嚣。
“神兽归位”,李笠得了解脱,但该做的事还得做,其中包括教导皇太子李昉。

李昉已经成家,所以不在宫里居住,和太子妃武氏在东宫自有一片天地。

不过李昉每天都会入宫,向父母请安,并跟父亲学着处理政务。

今日,李笠要教儿子,什么叫做“钓鱼工程”,什么是成本控制,于是父子俩来到兵部,在一个厅堂里交谈。

“大型工程,多少都会存在实际造价超过预算造价的问题,无非是程度大小罢了。”

李笠站在一堵墙面前,看着墙上挂着的舆图,对儿子进行讲解。

旁边,许多身着戎服的军人,在一个平放的沙盘上忙碌着。

“但是,有的工程,从‘立项’开始,就不怀好意,其谋划人,明知道工程造价必然会很高,却故意给出个较低的报价,以骗得有司同意实施。”

“结果,等工程开工,箭已上弦,原本的投入,明显不够了,却又不能停工,否则前期投入打了水漂。”

“于是,朝廷不得不追加款项,增加人力物力的投入。”

“这种追加,可以是一次,两次,甚至数次,为此多付出的代价,或许确实是花在工程上,但也有可能是被各级人物趁机分润,白花冤枉钱。”

李笠说的这种情况,李昉之前已经有所了解,父亲出征在外时,他监国,主持国务会议。

其实就是听宰辅们如何商议国务。

当中,就有针对各类大型工程进行的讨论。

宰辅们仕宦多年,什么风浪没见过,尤其在意这类大型工程的成本,他在听的过程中,长了不少见识。

说白了,这是个成本控制和风险控制的问题,当然,这两个词,他是听父亲说的。

“成本控制,风险控制,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李笠指着舆图上那河、淮运渎的几条拟定线路,缓缓说着。

“尤其开大运渎这种大型工程,开始施工后,施工过程中,会碰到什么突发事件,没人可以预料。”

“譬如某处地质条件比预想的复杂,某处的地势走向,和最初勘察的时候有出入,等等。”

“所以,不管事前的成本估算再怎么仔细,工程开工建设之后,很容易因为这样或者那样的原因,导致造价上涨,得加钱。”

“这种上涨,其实是很合理的,没必要苛责主持工程的官员,毕竟很多时候,一分钱一分货。”

“但是,如何判定这造价的上涨,是在合理范围内?而不是最初拟定施工方案时,明知造价不能低于某个数,却故意把估价往低了报?”

李昕回答:“需要有人来进行成本核算,并在施工过程中进行监督,根据实际情况来判断,工程造价上涨,到底是正常上涨,还是最初的方案故意低报。”

“当然,为了防止徇私舞弊,进行成本核算的人,要有专门的管理,自成体系,最好不要容易受外界影响。”

李笠点点头:“这话没错,制度要有,可执行制度的是人,人出了问题,制度也就会出问题。”

“大型工程,后面都会有形形色色的受益方,所以才有钓鱼工程出现,让区区几个成本核算人员,对抗这些利益群体,那是不现实的。”

“对方完全可以出盘外招,威逼利诱、软硬兼施,使得一个报价明显过低的工程,能够通过复议,获得动工许可。”

“然后,在施工过程中,不断因为‘意外’而追加投资,到后面,甲方发现工程超支数倍,但挑来挑去,还真挑不出什么明面上毛病。”

“各种加价,都是有合理客观理由的。”

“但造价暴涨已是事实,甲方就只能打掉牙和血吞。”

“工程若是土木工程,造价暴涨,忍忍也就过了。”

“大不了省吃俭用一段时间,把亏空补回来,可这种工程若是打仗,一旦成本失控,那可不是小事。”

父子俩来到沙盘前,这沙盘为教学练习用具,目前模拟的是代、朔与草原接壤地区形势,并不是真实地形。

李笠指着上面的“空地”(代表草原),说:

“如果将来某一天,有大臣向你上书,慷慨陈词,说能以花费较少的军费,不用堡垒推进战术,便能控制碛南草原...”

“说得头头是道,把各种可能以及开支都分析得清清楚楚。”

“让你意识到,花费较少的军费,数年时间,就能复套..控制碛南草原,你心动不心动?”

“复套”二字,李昉认为是父亲口误,而父亲的这个提问所指,仅就提问来说,明显是有问题的。

但是,他将自己“代入”后,点点头:“孩儿必然会心动,因为听上去很有道理,能省钱办大事,当然心动。”

李笠笑起来:“对,很有道理,因为对方言之凿凿,提出的方案,可行性很高。”

然后话锋一转:“但实际上,却是钓鱼。”

李笠特意举了一个例子,是参考他那一世听过的例子,这例子有关“预算报价”。

举例的人,引用的却是明代一件事:

嘉靖年间,河套地区被蒙古俺答汗控制,对方以此为据点袭扰陕西、山西,对边防形成很大压力。

总督陕西军务的兵部侍郎曾铣,上《请复河套疏》,向皇帝朱厚熜(明世宗,又称嘉靖皇帝)请求复套。

皇帝想要有一番作为,也意识到朝廷收复河套地区,能够极大改善陕西、陕西的边镇形势,看了曾铣的《请复河套疏》,很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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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上曾铣击败了率众入寇的俺答汗,表现出色,再上《重论复河套疏》,皇帝心动了。

但没过多久,因为奸臣严嵩发动爪牙弹劾曾铣此举“轻启边衅”,并指使人污蔑曾铣瞒报打败仗的实际军情,并克扣军饷,贿赂首辅夏言。

于是,皇帝先罢首辅夏言,再命廷臣议曾铣之罪。

有司官员“体察上意”,上奏曾铣罪不可免,于是曾铣入狱,最后被杀。

朝野为之喊冤。

这件事,看上去是忠臣被奸臣陷害,含冤而死,但是,内中另有详情:曾铣的复套,是钓鱼工程。

曾有人认为,复套需要折银三百万,兵三十万,粮三百万石,折白银三百万两,还得沿河修城堡。

但曾铣对皇帝说,微臣的复套方案不需要这么多钱。

精打细算,六万兵力就能搞定复套,军费不到四十万两,这是曾铣的“第一次工程预算”。

等到皇帝拨了一笔‘定金’,满怀期待的等后续时,曾铣再次上报的“工程预算”变了,翻了十几倍。

其中,兵力翻一番,变成十二万,军费自然也就翻倍,后续费用,仅仅沿河筑城一项,每年投入至少二百万两白银。

这下,自尊心极强且自视甚高的皇帝意识到自己被骗,暴怒。

但又不可能承认自己被人“钓鱼”,于是,借助“白手套”严嵩,把曾铣弄死,以儆效尤,却不用担一丝骂名:

害死曾铣的人是严嵩,与我朱厚熜有何关系?

这个例子,说的是一个典型的钓鱼工程,所以举例人总结:打工仔千万不要在预算上糊弄老板。

当然,曾铣的意图是为了国家,因为复套确实很有必要,此举也不是为了自己捞钱,完全是出于公心。

但他知道皇帝扣扣索索,于是想用“低报价”先得皇帝允许“立项”,等后续再追加款项。

李笠记住了这个例子,现在,改了改,拿来教育儿子。

“日后你主政了,总会有大臣,基于各种目的,向你申请‘工程立项’,但为了获得同意,就难免钓鱼。”

“先报个低价,让你觉得不错,于是立项开工,结果做着做着,你发现情况不对,发现工程要完工,得加钱。”

“若这工程是土木工程,譬如水利工程,或者开路,忍忍也就算了,缓个几年,财政也就能缓过来。”

“可若是打仗,那就不是闹着玩的。”

“别的不说,就说后勤,如果开战前,估算的粮草消耗是三百万石,兵力十五万,四个月打完。”

“结果开战后,实际的消耗超过六百万石,还得追加粮草三百万石、兵力十五万,要延期至少半年,你加还是不加?”

“不加,前线和敌人交战的大军,断粮就完了,没有援兵接应,也完了,撤都撤不回来。”

“加,突然冒出来的巨额开支,是说加就加的?”

“紧急调兵,其兵原本的驻地就会空虚,极易露出更多破绽。”

“紧急调粮,还得动用各地常平仓的存粮,万一遇到灾年,没法赈济灾民,怎么办?”

“额外增加的后勤运输负担,又得调动人力来承担,连带开支骤增。”

“这一连串下来,连带着国务也被耽搁,原本的施政计划被彻底打乱,这不是加不加钱的问题,这是战争成本失控,导致国政失控的问题。”

李昉明白父亲的意思,《孙子兵法》也说了: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

可要如何防止被人“钓鱼”,防止在打仗这件事上出现成本失控?

他觉得,无论谁当皇帝,被人明目张胆的骗,被人在众目睽睽之下“钓鱼”,恐怕都想杀人啊!

李笠说道:“打仗,谁也没有把握一定能打赢,或者在预期时间内结束战争,所以风险大,风险控制不好做,这可以理解。”

“但是,若连后勤运输的成本控制都做不好,打仗就是在赌博,尤其国战,变成了赌国运,一旦成本失控,就不是加不加钱的问题。”

“突然增加的负担,必然转嫁到百姓身上,导致服劳役、兵役的百姓增多,影响农活,甚至会加重百姓负担,导致家破人亡的情况出现。”

“这种情况一旦大规模出现,国家的根基必然被明显削弱,许多年都恢复不过来,你看,严不严重?”

李笠说到这里,看着那几个军人:

“所以,核算工程报价,确保工程进行过程中的成本控制、风险控制,就需要这些专业人员、专业团队来负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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