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多云间晴,军营校场内,兵卒们正在操练。
操练科目有射箭,有刀盾演练,以及长矛刺杀等等,也有队形演练,都是军中常见训练科目,还会定期考核。

率军镇守建康(诸军之一)的中军将军李笠,此刻现场观看操练,看着看着,忽然冒出了一个念头:

X,国家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

旁边几位将领,见李笠一脸不爽的模样,惊疑不定:营兵们这段时间的表现已经很不错了,怎么彭城公板着个脸?

莫非哪里还做的不够?

不可能啊!

明明都已经做得不错了,不可能还有哪里出问题。

将领们百思不得其解,虽说建康城内各营营兵的操练,比不上传闻中徐州军那么夸张,但基本的训练都是有的。

而且,随着李笠到任,兵卒们平日里跑出军营去给人帮佣、赚钱养家糊口的情况已经没有了。

一是管得严,二是李笠为兵卒们解决了欠饷问题。

并在现有条件下,大幅改善军营居住环境,改善伙食,并且为军属解决了务工问题。

所以,没有了后顾之忧的营兵们,不需要跑出去给人帮佣,训练起来颇为认真,士气不错。

平日里那些经常闹事的刺头,一个个都变得服服帖帖。

随李笠而来的“军士”,把营兵们管得妥妥当当,无论是日常起居还是操、练,都能把兵卒们指挥得如臂使指。

现在,李笠板着个脸,营中将领心中惴惴。

然而李笠此刻在走神,虽然身处营中校场,但心思飞到了别处。

想得不是军务,而是其他事。

不一会,他瞥见左右一副小心谨慎的样子,先是一愣,很快反应过来,笑道:“将士们的操练不错? 我是在想别的事情。”

原来如此,将领们松了口气,却不好问李笠想的是什么事。

众人就这么站着? 看兵卒操练。

李笠继续走神? 想着其他事情。

如今是九月底? 以“新法”征收建康商税的总税司,正式履行征税职责已有四个多月,这四个月来的征税成绩? 最近已经统计出来? 并上报。

四个月征收的商税,以数额计,顶得上过去两年建康所征商税总和。

粗略预估? 实行新税制以后? 往后建康税关一年能够征收的商税? 顶得上过去至少六年的商税总和。

这个成绩十分耀眼? 让极力支持李笠在建康实施新税制的湘东王等宰辅们脸上有光。

所以? 李笠初步完成了“监税”的任务? 做到了正真意义上的“开门红”。

只要坚持下去,总税司往后会陆续在淮阴、广陵、湓城、夏口、江陵、襄阳等商贾云集之处设立“分署”,朝廷财政增收不是妄想。

届时,独立于现有行政体系(相对而言)的总税司,就会成为直属朝廷中枢的一棵摇钱树。

然而收获了好成绩的李笠? 却不怎么高兴? 因为耀眼成绩的背后? 愈发彰显之前的税务漏洞有多大。

很明显? 建康城的“商品流通总量”没有太多变化,总税司这几个月之所以业绩出众,无非是把该收的商税收上来了而已。

也就是说? 这几十年来,每年建康城的“商品流通总量”,其实都是相对稳定的,只不过税务机构过于无能,无法将该收的税收上来。

几十年下来,因为偷税漏税,朝廷少收了多少商税?

商税在这个时代,乃至大部分朝代,还不是主税,国家税收的大头是土地税,即依附于土地的户税(田租、户调)、丁税等。

对于如今的朝廷而言,商税为辅税,不过是添头,结果连“添头”都漏了那么多,可见作为“大头”的主税,漏的只能更多。

日积月累下来,国库的税收损失是惊人的。

所以在李笠看来,整个税收体制就像一个超级大漏勺。

他之前已经意识到国家是个烂摊子,却对能烂到什么程度,没有确切的感受。

现在有了初步的数据,即便只是一小组数据,也能“管中窥豹”,看出国家有多烂。

所以,才会突然冒出一个念头:X,国家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

财政收入,是一个政府维持下去的关键,而税收能力,决定财政收入能否充足。

税收良好,财政收入高,国家体制运转正常,遇到天灾人祸也不怕:外可以组织军队抵御强敌,内可以赈济灾民,确保社会稳定。

税收体制,如同人的消化系统,若消化系统有问题,身体无法获取足够的营养,各器官就会失能,人也活不了多久。

人是这样,国家也是如此。

考虑到商税的征收难度,比起土地税的征收难度要低得多,李笠愈发觉得事情十分棘手。

建康的商税不好收,关键不在税制,而在如何堵住特权,堵住特权在税制上捅出的无数个漏洞。

只要解决了这个问题,在建康收商税,就等于是在自家收房门通行费一样轻松,因为货物总是要从那几个门口进出的。

而要征收各地的土地税(田租、户调),关键在于如何从大地主手中收税。

这就是到别人家去收保护费,收寻常人家的保护费倒还好说,碰到有坞堡、私兵武装的大地主,收保护费的成本极高。

高到得不偿失,高到朝廷只能妥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无论是谁来当皇帝,亦或是主政,税收问题是绕不过去的,李笠最近在想,若他来收土地税,面对数百年来就不老实缴税、藏匿人口的大地主们,要怎么解决问题?

杀,不缴税就杀。

明末,朝廷想要对大地主征税难于登天,可等清兵入关,换了个朝廷,这帮大地主不是乖得跟孙子一样?

在绝对的武力面前,不交税,真的会死全家,看谁敢不交。

李笠想着想着,注意力回到眼前。

眼前这些营兵,经过他到任后的整顿,表现已经算是不错了,仅就“镇守京城”而言,能够胜任。

按照李笠自己的练兵标准,京城各营的兵,野战能力堪忧,他觉得这些兵更像是一群保安。

平日里承担着震慑宵小的职责,一旦城中有人图谋不轨,这些兵就要拱卫台城、拱卫皇宫,阻止政变(宫变)。

但这些经常兼职打工的营兵,届时派不派得上用场,就难说了。

今年一年,发生了许多事,李笠回京任职,顺便监税,局面打开了,很不错。

梁森接任徐州刺史,徐州今年平平安安,屯田军民又迎来了一个丰收之年,徐州的局面,稳了。

梁国国内局势稳定,而其他两个国家,却出了大事。

李笠收到消息,今年四月,周国的皇帝宇文毓忽然重病不治,临终前,亲口传旨,把皇位传给弟弟、鲁国公宇文邕,而不是自己年幼的儿子。

于是,短短数年时间,周国换了两个皇帝(一开始叫天王)。

宇文泰的嫡长子宇文觉、庶长子宇文毓“暴毙”,第三个儿子宇文邕上位。

种种迹象表明,宇文毓是中毒身亡,其堂兄、辅政的权臣宇文护,脱不了干系。

所以,新上位的宇文邕,必然也是傀儡皇帝。

也不知九泉之下的宇文泰,得知本该守护儿子的侄儿宇文护,杀堂弟如同杀猪一般,会作何感想。

周国换皇帝如同换戏班换主角,齐国,也开始换皇帝了。

去年年底,齐帝高洋去世,才十五岁的皇太子高殷继位,得先帝留下的几位大臣辅政。

祖珽当时就判断,新君坐不稳御座。

今年年初,辅政大臣们和太后李祖娥商量好,要将常山王高演等几个极具威胁的皇叔调离京城,然后削其羽翼。

结果走漏风声,被皇叔们先发制人。

常山王高演,是高洋的同胞兄弟,和其他兄弟征得晋阳勋贵的支持,随后发难。

先突袭、逮捕几位辅政大臣,然后率兵攻入皇宫。

禁军将士,多有忠于皇帝和李太后者,他们和闯宫的高演及其手下对峙,就在这时,太皇太后娄昭君出现。

软弱的李太后,面对婆婆,就像老鼠见了猫,话都说不利索。

娘都吓得六神无主,年轻的儿子自然是脑袋一片空白,本来还有心尽忠的禁军将士,见皇帝和李太后向太皇太后服软,自然就放弃抵抗。

于是,皇叔们夺权成功,干掉辅政大臣,架空侄儿高殷。

宫变时,娄昭君给自己的亲儿子高演做保,对李太后和高殷说高演此举只是为国除奸,别无异心,软硬兼施逼得儿妇、孙儿放弃抵抗。

结果到了八月,也就是前不久,高殷被废,高演取而代之,夺了侄儿得皇位。

这消息,是身处邺城的细作用飞鸽传书传到徐州寒山,然后传到李笠这里。

预言成真,李笠感慨的同时,知道这件事的影响恐怕不会小。

当齐、周两国皇位更迭、齐国叔夺侄位的消息传到建康,传到梁国的太后耳中,太后怎么看?

数百年来,有几个幼帝能坐稳皇位的?

要知道,前朝萧齐时,就发生过叔夺侄位(堂叔侄)的事件!

对于太后而言,娘家人完全不给力,东宫故人也未必撑得起大伞给小皇帝遮风挡雨,辅政大臣们则心思难料。

没有得力外戚和亲信班底依仗的太后,看着那么多壮年皇叔和宗室,也不知会有何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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