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北风吹拂,左城东、西、北三面城墙外,无数火光闪烁,照亮夜空。
无数人影在火光中晃动,那是大量青壮正在负土堆山。

齐军围城,经过数日努力,三座土山已经高过城墙,而梁军在城内搭建高高的箭楼,比土山要高,以作压制。

随后,齐军一方,组织青壮们将土运上山顶,向城墙一侧倾泻。

期间,守城梁军不断放箭,虽然造成齐军这边一些伤亡,但依旧无法阻止土山靠过来。

到了东方露白之时,三座土山各自和城头连在一起。

齐军主帅、武卫将军綦连猛,登上城东土山,居高临下眺望城内,却见城里守军不慌不忙,似乎对土山靠城并不担心。

再仔细观察,却见左城东南、梁军新筑堡垒,其上兵卒同样十分淡定。

綦连猛打了许多年的仗,虽然攻城仗打得不多,但基本的攻城打法还是明白的。

现在,他见梁军似乎胸有成竹,心中惊疑,觉得对方一定有什么守城妙招。

会是什么招数呢?

綦连猛听说梁国的徐州刺史李笠极其擅长守城,想来对方任命的左城守将,一定通晓不少防御手段。

他觉得事有蹊跷,但左右将领纷纷请战,而己方辛辛苦苦堆了三座土山,终于堆到城头,不打是不行的。

只有尽快收复左城,才能避免河南形势恶化。

左城位于南北济水之间,距离濮阳不算远,去年李笠率军从濮阳地界渡过黄河袭击邺城,小股梁军入城,烧了太庙。

这件事决不能再次发生,所以,朝廷无论如何都要收复左城,现在,没有理由“等等再说”。

否则皇帝那边没法交代,綦连猛很快下了决心,下令进攻。

已经饱食的齐兵,沐浴着晨曦,如同蚁群一般登上土山,从三个方向,同时对左城发动进攻。

綦连猛看着己方将士涌上城头,正翘首以盼时,攻势戛然而止:将士们在城头附近停下,似乎被什么东西拦住了。

他举目远眺,发现似乎有一道模模糊糊的荆棘墙,挡在城头,己方将士用刀、斧头奋力劈砍,收效甚微。

綦连猛暂时不知道对方布设了什么障碍,而准备就绪的梁兵,发动反击。

用临时布设的铁丝网挡住敌兵上城头,随后毫不犹豫使用防御武器——火油桶。

他们将一个个火油桶架在发射装置上,让“此面向敌”的一端,对准如潮的敌军,拉动机括。

咆哮声中,火油桶前端喷射出大量火焰,隔着一道道铁丝网,在数步距离上,将当面之人点燃。

无数变成火人的齐兵嚎叫着,挣扎着,想要往前冲,却被铁丝网阻拦。

向后退,又把同伴点燃。

梁兵又用特制的抛洒器,将大量黑乎乎、粘稠的煤膏油抛洒到人群之中,射出火矢纵火,将人群点燃。

看起来不可阻挡的攻势,很快就被大火给粉碎,左城城头弥漫着刺鼻的糊味,惨叫声不绝于耳。

梁兵不断抛洒煤膏油,三座土山和城墙连接处燃起大火,火越烧越旺,“火人”越来越多。

渐渐地,连山头都烧起来了。

督战的綦连猛,不得不和将领们下山避火,回头看去,见着己方堆起来的土山变成了火焰山,无数将士在大火中奔走呼号。

如此惨烈的场景,惊得将帅们面色惨白。

綦连猛是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宿将,胆子没那么小,只是没想到对方这么舍得用火油,直接把三座土山都给点了。

而被三座“火焰山”包围的左城,看上去就像一座火焰城般,让人只觉触目惊心。

如此火攻,让齐军将领们意识到事情不妙:三面围攻瞬间失败,也不知被烧死多少人,而对方“出手阔绰”,搞不好城中囤积着大量火油。

綦连猛明白若这么强攻下去,填多少人命都不够,立刻下令收拢败兵,重整队形,再攻。

左右闻言大惊:“节下!对方肆意纵火,我们填多少人进去都不够啊!”

綦连猛回答:“是佯攻,和他们对射,把他们的兵力引上城头,那么,走地道攻城的将士,就有机会了!”

他这么一说,将领们才回过神:堆土山时,己方也在土山后对着城墙挖掘地道,挖出来的土,正好用于堆土山,不露痕迹。

这是做了两手准备,不过三条地道都是还差一点才穿过城墙,所以得等到明日才有机会入城。

但为了吸引对方注意,确实得佯攻城头。

或许到了明日,地道攻城能成功也说不一定!

。。。。。。

傍晚,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终于停了。

白雪皑皑的寒山城里,州牧官邸,李笠看着大腹便便的薛月嫦吃脆皮烤鸭,只觉后背发凉:这是第五只了!

现在的吃法,可不是削下肉片卷在面饼里吃,而是直接吃肉,李笠被薛月嫦的好胃口所震惊。

不过考虑到孕妇本来就会胃口大增,李笠很快理解了小妾的胃口,并很高兴:且吃得多,肚子里的胎儿,营养就有保证。

“不要急,慢慢吃,还有。”李笠说完,啃着一只烤鸭腿。

见薛月嫦吃得津津有味,他问:“如何,这煤气烤炉烤的烤鸭,比起炭火烤的烤鸭,味道有何优劣?”

薛月嫦放下筷子,用餐纸擦了擦嘴,回答:“没有果木香味,不过没关系,还是很好吃。”

李笠点点头:“你喜欢吃就好,不过饮食要均衡,不能喜欢吃的就拼命吃,不喜欢吃的,碰都不碰。”

“放心,不是不让你吃,虽然府里只能做炭火烤鸭,这煤气烤鸭得点外卖,但管够...”

薛月嫦打听起来:“三郎,不夜坊里的煤气烤炉,烤出来的烤鸭,果然每日供不应求么?”

“对,煤气烤炉烧的是煤气,温度相对可控,所以批量烤出来的食物,品质都很稳定。”

李笠说着说着,笑起来:“品质稳定,百店一味,这才是工业化制作食品的标准。”

“出售的食品,其品质有保证,然后开展‘外卖’服务,刺激潜在客户的消费欲望,才能拓宽销路。”

“但一切的前提是相对便宜,毕竟大多数人,对于价格还是很敏感的,若食品能做到便宜又好吃,产量大,那就不愁赚不了大钱。”

李笠说着说着,来了精神,毕竟煤气烤炉这种烹饪工具,还是他提出的“创意”。

“烘烤食物,掌握火候是关键,用固体燃料烘烤,把握火候要看经验,这得老师傅把关,所以产量上不来。”

“但气体燃料就不同,因为可以通过控制气阀,调整燃料供应量来控制火力,这就是变相控温。”

“煤气烤炉还有一个优点,就是通过结构布局,可以很方便做到炉内热量分布均匀。”

“譬如圆筒内壁的烤炉,能确保放在炉内的每一个鸭子,每一块饼,都能接受同样热量的烘烤。”

“如此一来,每一炉的成品,其品质都能和其他批次的成品大概保持一致,能让食客们对于这家店的‘手艺’有信心,变成回头客。”

薛月嫦一边听,一边吃烤鸭。

她知道如今不夜坊的许多商家,用上了煤气烤炉,能够大批量制作许多风味独特的“烘焙食物”,譬如各种新式糕点,以及“烤鸭”等常见食物。

因为走的是薄利多销的路子,所以如今各家店的生意都不错,不断开发出各种物美价廉的烘焙食物,勾起食客们的馋虫。

旺盛的需求,使得煤气供应也能走薄利多销的路子,各方的成本进一步降低。

而新的“不夜坊”陆续开张,能够进一步分摊煤气的使用成本,先前建设煤气发生装置、铺设煤气输送管路的费用,看来能很快赚回来。

她没想到,煤气这种燃料,能让李笠玩出那么多花样来。

“火带来了光明,也带来了热量,让人类能够享用熟食。”李笠缓缓说着,仿佛化身记录片的“旁白”。

“如何玩火,很有讲究,不仅要有创意,也要有技术支持,新技术,就能带来新的烹饪方式。”

“你想想,一个个煤气烤炉里,挂满了涂好配料的鸭子,其肤色在高温烘烤下,渐渐变得焦黄,阵阵香气洋溢,那场景多带劲?”

这场景确实很诱人,薛月嫦能想象出来那场景有多壮观,李笠又说:“若是把鸭子换成人...”

薛月嫦听了李笠这惊悚的比喻,脑海里浮现出烤炉里的鸭子变成人之后的情景,瞬间脸色变得惨白,捂着嘴干呕起来。

李笠赶紧上前安慰:“是我说话错话了,莫在意、莫在意...”

薛月嫦哭笑不得,烤鸭是吃不下了,李笠赶紧斟茶,让对方解解腻。

他纯粹是说漏嘴,而不是为了让薛月嫦少吃烤鸭,才这么说。

原因,当然是“日有所思”,才会脱口而出。

之前,齐军围了左城,来势汹汹,大有不夺左城誓不罢休之势。

然而围城只持续了一个月,对方就撤军了。

原因,是齐军攻城时遭受了两次重大损失,都和火有关。

第一次是在地面,齐军从东、西、北三面堆土山攻城,结果被守军以煤膏油纵火,把土山烧成火焰山,大量兵卒葬身火海。

第二次,是齐军次日发动的“地道战”,齐军堆土山时,在山下挖地道攻城,结果地道另一头被守军灌入大量煤膏油,然后一点火....

烤炉里的鸭子,有人管着火候,不至于烤成炭,而地道里的人就...

那场景,光是想就觉得渗人。

齐军吃了两次惨败,意识到左城梁军有充足的纵火燃料,可以尽情玩火。

而他们没有那么多人命来填,继续围困下去不过是徒耗钱粮,只能及时止损,那就是撤军。

这就是李笠认为左城一定能守住的原因:易燃液体——煤焦油很充足。

徐州产煤,又有铁矿,焦炭冶炼对焦炭的巨大需求,催生了炼焦副产物——煤焦油的大量出现。

煤焦油可燃,其粗略提取物虽然可燃性比不上石油的提取物,但总归是可燃的液体燃料,所以,徐州军有充足的底气“玩火”。

左城守军放的两场大火,烧退了齐军,徐州百姓,可以过一个安安稳稳的好年了。

想到这里,李笠颇为高兴,但忧虑随后涌上心头。

他在徐州打开的局面,渐渐稳定下来,军队无论是攻还是守,能力都很出色。

但是,有一个致命的缺点,那就是粮食产量不足。

徐州聚集着大量脱产(脱离农业生产)的工商业者,又要供养脱产的军队和大量战马,本地根本就无法做到粮食自给自足,需要从外地运来。

只要时局稍微动荡一些、粮食供应减少,徐州就会出问题,而且是大问题。

所以,他才要组织军队屯田,但屯田成果出来需要时间,那么,他就得绞尽脑汁,加强边境防御,争取将敌人挡在徐州之外。

因为敌军只要在春耕、秋收季节入侵,就能把徐州的农业搞得一团糟。

而徐州四周一片空旷,尤其屯田区,四周更是一马平川,想要把骑兵众多的敌军挡在门外,谈何容易。

单纯的防,或者防守反击肯定不行,即便把进家的“贼”赶走,家里的坛坛罐罐烂了,损失还是能让人肉疼。

若派骑兵出击,和齐军对攻,要来个“御敌于国门之外”,就算能赢,战马的损耗也是个问题。

这还是打赢了的苦恼,要是打输了,损失就会更多,连带着的负面影响也会很多。

没有人可以打包票,说逢战必赢,李笠虽然没吃过败仗,却也不敢有这种“老子打仗绝不会输”的念头。

他家底薄,只要输一次,就很容易把攒起来的家底输个精光。

在徐州“种田”,如同玩火,玩好了,可以烧得对手欲仙欲死,玩脱了,自己被烧得痛不欲生。

因为容错率低,要考虑的方方面面很多,所以决策的压力很大。

李笠不觉得齐国会就此罢手,坐视自己在徐州“种田”、蚕食河南地区。

对方下次再派兵马来,也不知会用何种战术。

他想着想着,陷入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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