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寒山,徐州州廨听事,李笠看着公文,却心不在焉。
今日一早,他收到了建康传来的消息:南郡王萧大连构陷辅政大臣、鄱阳王萧范,证据确凿。

萧大连又收买内侍、窥探禁中,指使小人投毒构陷藩王的同时,也危及天子性命。

太后念其为皇帝亲叔,于是赐死狱中(自尽)。

小老虎被老狐狸玩死了,这是两个结局之中的一个,李笠没有猜错。

想起先帝在天之灵,他只有一声叹息。

君不密失其臣,臣不密失其身,南郡王萧大连年轻气盛,对鄱阳王辅政极为不满,就差把“我要对付鄱阳王”七个大字写在脸上。

如此沉不住气,被“戏精”鄱阳王萧范玩死,不是理所当然?

李笠听人说过,当年,萧范任卫尉卿,在宫中值夜,经常对值夜禁卫找茬,动辄鞭挞,把动静搞得很大。

目的,就是让皇帝叔叔听到禁卫们的哀嚎声,由此知道侄儿尽忠职守。

年轻时就是个戏精的鄱阳王,如今年过六旬,已经修炼成老狐狸,可不好对付。

萧大连这种没经历过风雨的“权斗傻白甜”,见着老狐狸有破绽就兴冲冲去踩,结果踩中地雷、被炸得粉身碎骨,有什么奇怪的?

李笠放下公文,喝茶,闭目养神。

事前,他就发现不对了。

因为他的耳目已经发现,鄱阳王府从鄱阳乐安弄“蓝水”。

鄱阳王府大老远从鄱阳运“蓝水”入京,肯定不是用来洗澡,明摆着是在配显色药水。

这玩意最好现用现配,配好了放得十来天也能用,但时间一久就会出现沉淀,其正常用途只有两个:

一,亲朋聚会时变戏法,搞活一下气氛。

二,粗略的辨别真假蜂蜜。

这个时代,制作掺‘糖’蜂蜜的奸商不是没有,然而,鄱阳王这样的权贵,自有稳定的蜂蜜供货来源,没人敢骗他。

鄱阳王也没必要去表演戏法、取悦观众,所以,鄱阳王弄“蓝水”,动机不良。

李笠对此保持沉默,等的就是小老虎和老狐狸对决,而张铤通过别的渠道,也听到了“决战台城”的风声。

如今胜负已分,鄱阳王拿下一局,帝系诸王的力量进一步衰弱,双方接近平衡。

而决定胜负的关键之一:显色药水,当然是李笠‘发明’的。

这种试剂,在后世名为“斐林试剂”,成分是氢氧化钠(加入些许酒石酸钾钠)和硫酸铜溶液。

斐林试剂可分辨麦芽糖和蔗糖,因为麦芽糖和蜂蜜遇到斐林试剂会变成红色,蔗糖却不会。

在日常生活里,斐林试剂可用来粗略辨别蜂蜜是否造假,因为‘低等级奸商’常给蜂蜜掺售价便宜的白糖(蔗糖)。

李笠当年学了这招,却发现没什么用,因为熟练的奸商会给蜂蜜掺麦芽糖,骗过斐林试剂。

现在,他自己琢磨出来土法制备的斐林试剂,主要还是用作小戏法,给儿子们高兴高兴。

年初,萧勤来访,李笠将这‘法术’的秘密告诉对方,本意只是分享一个“生活小技巧”。

只是没想到无心插柳柳成荫,南郡王萧大连就这么被老狐狸玩死了。

从某种意义来说,萧大连之死,袖手旁观的李笠算是帮凶,看着小老虎踩陷阱不提醒。

但这件事,怪不得别人。

因为萧大连不知道隐忍,不知道或者不愿意面对一个残酷的事实:没有多少人真心支持他这个成年人当皇帝。

幼帝临朝,符合许多权贵的利益。

这个道理,前年秋末萧大连被挡在建康城之外时,就该想到了。

可却不吸取教训,此次回京,依旧冲锋在前,试图把鄱阳王从辅政宗王的位置赶走,自己好有所作为。

朝堂诸公,哪个不是权斗的老狐狸,怎么会看不出萧大连想干什么?

诸位皇叔,当然不爽鄱阳王辅政,可他们难道就喜欢萧大连取而代之?

万一哪天小皇帝出意外,最合适的继位人选,可就是萧大连,所以旁人怎么可能积极配合萧大连对鄱阳王发难。

萧大连和萧范‘斗法’,权贵们最多旁观,不会轻易帮任何一方。

所以萧大连蠢就蠢在自己冲锋在前,直接发起进攻,和鄱阳王形成了不死不休的局面,自己连个回转的余地都没有。

而给他底气、导致他冲锋在前的人,却安居幕后。

这个人,一定是前年劝萧大连收兵回荆州、并做出某些承诺的人,会是谁呢?

李笠陷入沉思。

萧大连死了,但建康台城里的权力斗争,只会愈发激烈、愈发血腥,数百年来发生过许多次的场景,肯定会重演。

这一切,从年幼的皇太孙被扶上御座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注定了。

那些权贵,明明知道“主少国疑”的隐患,明明知道数百年来,没有一个幼帝能够坐稳御座,还是做出了这样的选择。

种什么因,得什么果。

李笠认为,作为成年人,就要为自己的选择而承担所造成的后果。

对于他而言,当初选择开发乐安“水铜”,这棵种下的树,如今收获的大量果实之中,可不止铜。

他继续看公文,有吏员送来资料,同行的还有王?。

驸马都尉王?是长史王冲之子,时常给王冲跑腿,所以常来听事送公文,李笠见其欲言又止,似乎有话想说,便问:

“都尉似乎心中有惑?不妨说来听听。”

王?确实有疑问,想请教李笠,因为这疑问只能找李笠解答,听李笠表态,便说:“使君,如今公廨使用的墨水,可真是神奇呀。”

李笠点点头,示意王?入座,等对方座下,说:“都尉用过这墨水了?感觉如何?”

“确实利于公文书写,这墨水太神奇了,字迹颜色居然会变。”

王?感慨着,把公廨如今强制使用的新墨水,说了一通。

这种墨水,现用现制,用的是三种原料,以及磨墨必备的胶,但是,原料之中却没有墨黑(炭黑),甚至连黑色的原料都没有。

却有蓝色的原料。

三种原料各自用水融了,掺在一起,居然会变成淡蓝色,加入适量胶并搅拌后,写在纸上,字迹是淡淡的蓝黑色。

时间一长,这字迹颜色会由蓝黑色,变成黑色。

所以,若纸上的字,书写时间相距过长(以日计),字迹颜色差异分明。

那么,若有人篡改文书、档案,在已经完成的内容上加入几个字,其新字和‘旧字’字迹颜色明显不同,能轻易看出来。

“这墨水,适合文书、档案书写,就是因为其变色特性,可以做到简单有效的分辨文字内容是否被篡改过。”

王?如是说,对原料产自鄱阳的这种神奇墨水赞叹不已。

正是因为这种墨水有随着时间变色的特性,所以被当做公文、档案书写墨水,大量用于各地公廨。

从去年开始,饶州每年缴纳的‘特产’之中,就有该墨水的配制原料,而别处是没有的。

各部官署的公文书写,大部分都已经用上新墨水。

王?很想知道,这种不用墨黑(炭黑)的墨水,到底是怎么做出来的,但可能事关机密,他又不好问。

李笠笑起来:“其实这不是什么秘密,在鄱阳,许多人都知道的,因为制墨原料,只有鄱阳乐安才管够。”

起身,从旁边小柜子拿出一个瓷瓶,他种下的因,如今收获了果,果实饱满,味道不错。

“这种墨水,名为蓝黑墨水,价格便宜,销路不错,其原料的制备,成了饶州一大产业,现在,就为都尉揭晓其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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