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临近卯时,鄱阳郡廨外,李笠拎着鱼篓往侧门冲,点卯在即,迟到了可不好。
在外捕鱼的鱼梁吏,不可能每日都在郡廨点卯,但吏曹会在点卯时发布一些重要消息和命令,错过了,那可不好。

更别说点卯的时间通常是各种“最后期限”的截止时间,所以今日李笠不能迟到。

他家不在城里,昨日和小伙伴驾船回城,到城外码头时城门已经关闭,李笠当然进不得城,便和伙伴在船上凑合过了一夜。

清早城门一开,他直奔郡署而来,武祥和梁森则留在船上。

门吏认得李笠,也知道今日点卯是交乌鳢的最后期限,所以懒得盘问,任由李笠冲向门里。

刚进门没走几步,却有一个中年人转来,挡在李笠面前。

李笠定睛一看,却是自己亡父的故交刘德才,于是停下脚步,说:

“阿叔,我...”

身材稍矮的刘德才,算是李笠的‘世叔’,此刻不和李笠废话,简要的交代起来:

“三郎,我已和吴吏曹打过招呼,一会你被鞭挞,人家下手会轻些。”

李笠闻言一愣,想要说什么,却被刘德才催促“快去”。

刘德才是郡廨门下书佐,是有俸禄(编制)的佐吏,主办文书,类似于高级文员,在郡廨里地位不高不低。

李笠觉得,吴吏曹没道理光凭几句话就给刘德才面子。

所以,他猜刘德才肯定暗地里使了钱,却不说出来。

李笠欲言又止,见刘德才不停催促,知道时间紧,便拎着鱼篓往里赶,冲进一个院子,正好赶上关院门点卯。

院子里站满了小吏,而一身鱼腥味的鱼梁吏们站在前排,吴吏曹站在官舍台阶上,看着下面这帮小吏,哼起来:

“今日是交鱼的最后期限,你们还有谁没交鱼的,动作利索些!”

众人的目光,齐刷刷聚集在李笠身上。

鱼梁吏们拼了命捕捉乌鳢,都完成了各自的数额,但李笠因为生病,误了几日,所以缺了很多乌鳢,很难在限期内完成这个加派。

所以,李笠手中这鱼篓里有多少乌鳢呢?

李笠见吴吏曹盯着自己,干咳一声,把鱼篓放在地上,然后打开,提出一条乌鳢来。

乌鳢嘴上穿着草绳,被李笠提着,不断扭动身子。

周围惊叹声起,因为大伙看清楚这乌鳢尺寸不小,至少能有六斤重,这时节能捕到这样的乌鳢,可以说运气是不错的。

大伙想看看李笠还能拿出多少乌鳢来,却发现没了。

只此一条。

众人看向李笠的目光,变得同情起来,而已经收了刘德才好处的吴吏曹,看向李笠的目光也不再凌冽,心想:

可怜啊小子,一会我会手下留情的。

然后开口:“李笠,期限已到,你上交的乌鳢,不足数,得受罚....”

吴吏曹官腔十足,见眼前诸小吏没谁求情,便看向身边,示意一名白直将皮鞭拿来。

“呃..上佐,小人有话说。”

李笠忽然发声,吴吏曹随后看着他:“说吧。”

“小人昨日捕获这乌鳢,到了夜晚,忽然得乌鳢托梦...”

吴吏曹听到这里,有些怀疑自己耳朵出毛病,其他人听了之后,表情各异:乌鳢给你托梦?说什么鬼话呢!

吴吏曹极力不让自己笑出声,认为这是李笠走投无路想出的馊主意,问:“托梦?那乌鳢跟你说什么了?”

“回上佐,那乌鳢说,它肚子里有帛书,让小人带它来郡署,掏出来,请上佐过目。”

“嗯,帛书?”吴吏曹沉吟着,看看李笠,一脸怀疑的表情,心中嘀咕:你小子往鱼肚子里藏书,莫不是找借口推诿,想免了乌鳢之役?

须臾,他似乎想起了什么,面色一变,变得惨白,尖叫起来:“你说什么?鱼腹藏书!”

声音凄厉,宛若被人一刀捅了腰眼,其他人见着吴吏曹如此脸色,惊得目瞪口呆:怎么回事?

小吏们不知道吴吏曹怎么回事,面面相觑,而作懵懂状的李笠,一副莫名其妙的样子,其实心中正坏笑。

鱼腹藏书,经典的造反套路,他真想问一句:你们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

郡廨厅事,新任鄱阳内史柳偃端坐阶上,准备审案,这位仪表堂堂的中年人‘官气凛然’,一脸严肃。

厅事,又称‘听事’,是地方官处理公务、问案的地方。

郡长官为郡守(即太守),但鄱阳郡为鄱阳王的封国(名义上的封国),所以郡守称内史。

左右佐官见柳偃时不时咳嗽几声,有些担心的看着府主,然后看向阶下,那里站着面色惨白的吴吏曹,还有鱼梁吏李笠。

两人面前案上,摆着一尾鱼。

一尾肥硕的乌鳢,已被开膛破肚,一名吏员此刻正小心擦拭从鱼腹里拿出来的物品。

那是一小卷布帛,在场众多官吏的目光,大多集中在这卷布帛上。

一旁做记录的门下书佐刘德才,此刻看着李笠,心急如焚。

如今李家就剩孤儿寡母,若李三郎出事,李家就要完蛋了。

刘德才知道李笠被乌鳢之役折腾得不轻,所以掏钱请吴吏曹手下留情,结果没想到竟然出了个‘鱼腹藏书’。

‘’鱼腹藏书’一出,必然引得朝廷关注,而朝廷向来对妖党都是斩尽杀绝。

刘德才在一旁心急如焚,当事人李笠也“心急如焚”,因为他就等着完事,然后做自己的事。

鱼腹藏书之事,在场的大小官员已经听吴吏曹说过了,得知郡内出了‘鱼腹藏书’,一个个如临大敌。

秦末,陈胜、吴广煽动同伴造反,用的名头就是鱼腹藏书,篝火狐鸣,伪称天命。

如今,鱼腹藏书在鄱阳出现,明摆着有人意图不轨,企图煽动无知百姓造反。

这是谋逆大案,柳偃当然要亲审。

而他知道,六年前,即大同元年,鄱阳郡地界有妖道鲜于琛蛊惑百姓,伪造各种‘天命’,然后聚众造反,声势十分浩大。

鲜于琛妖党攻破广晋县城,杀害县令,裹挟大量百姓往鄱阳而来,鄱阳城内人心惶惶。

所幸前任鄱阳内史应对得当,组织官民守城,将妖党击溃,才保得鄱阳郡平安。

现在,又有人用鱼腹藏书这种卑劣手段,妄图煽动百姓造反了。

柳偃想到这里,看向李笠,目光如炬,将醒木一拍,声如洪钟:“大胆李笠,你有何居心!!”

他说话带着口音,却字字如刀,吴吏曹听了吓得瑟瑟发抖,牙齿打架,“格格”作响。

虽然鱼腹藏书是因李笠而起,但大案牵扯起来,吴吏曹怕自己会被连累。

到时候一家老小被人押到闹市砍头,何其凄凉?

李笠听得内史质问,却不慌不忙:我既然敢搞事,就有能耐把事情摆平。

人们称呼郡守(内史)为“府君”或“明府”,可不能称呼“大人”,因为在这个时代,“大人”用来称呼父母、长辈,或者称呼高位者、德高望重者。

措辞早已准备完毕,李笠做瑟瑟发抖状:“明府,小人只是每日捕鱼,不敢有何居心...”

柳偃质问:“还敢狡辩!你弄这鱼腹藏书,莫不是要学那妖道鲜于琛聚众谋反!”

柳偃说话带着口音,李笠勉强听懂,眼下见内史发飙,只是一直叫屈:

“明府!小人父兄当年死于妖道作乱,幼年丧父,恨妖道入骨,又如何会学那妖道造反?”

此言一出,众人窃窃私语,柳偃闻言看向左右。

事发突然,他刚才还在厅事处理公务,得急报说郡廨里出了‘鱼腹藏书’,便立刻审案,前后不过片刻时间,所以还不清楚鱼梁小吏的具体身世。

一名佐官赶紧近前,将下属刚上报的李笠身世告诉柳偃。

大同元年,鄱阳郡妖道鲜于琛作乱,李笠之父及长兄,连同亲族,没于兵乱。

李笠为鄱阳郡吏家子,没有宗亲,家道中落,年纪不大,身份寻常得不能再寻常。

柳偃闻言心中大概有了数,没有再质问李笠,而是将注意力放在那鱼腹藏书上。

他想得明白,当今天子虽然崇佛,有菩萨心肠,对宗室、士族十分宽容,但若有人涉及谋逆,那是绝不轻饶的。

如今自己治下冒出个“鱼腹藏书”,若处置不当,那可不妙。

柳偃见李笠叫屈,不置可否,所谓鱼腹藏书,他要亲眼看过,待得罪证确凿,就对李笠用刑,问出其他同党。

如果,此人是为了逃避鱼役而装神弄鬼,也得严惩,以儆效尤!

吏员将布帛收拾干净、展开,放在盘子里端上来,柳偃仔细一看。

然后愣住了:这写的什么玩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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