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话说得好,男子汉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不过世上有些男人,从不把自个儿说出口的话当回事,譬如小秀才柳如龙,当日对黄小姐赌咒发誓,道是不休弃宋秀秀,绝不再见黄小姐。

哪知休妻的事情十分不顺利,一来宋家有个宋好年不好糊弄,二来柳老爷来说项时,也劝他善待娘子,休要做出抛妻弃女的事情。

小秀才空口说宋秀秀偷汉,却指不出哪个是奸夫,偏叫宋好年戳破:“依我看,你竟不是嫌秀秀不检点,是想休了她再娶有钱人家的闺女!”

这些日子小秀才天天在黄家院墙外打转,连柳老爷都隐隐听着些风声,有些恼他不务正业,不晓得好好念书,分明是有妇之夫,竟觊觎起别人家未嫁的小姐来。

那黄老爷与他有同年之谊,若是真个闹出事情来,他怎么有脸再见黄老爷?

因此与宋族长颇有默契,一个严令小秀才不许休妻,要善待娘子闺女;一个教训宋秀秀要做个贤妻良母,不许再胡闹说婆家要杀她。

两下里好容易把事情抹平,那里宋秀秀也从鬼门关捡回一条命,虽成日恶露不止,人也黄瘦不堪,好歹留命在,不至于叫那奶娃子变成孤儿。  那娃娃在胎里养得好,宋秀秀生她时吃了大苦头,生下来没奶水吃,米汤也有一顿没一顿的,就这么着,竟也慢慢长开,若说模样,倒不太像宋秀秀,反而有些像秀才妹子的模样,一看就是柳家的种



原先好些人相信小秀才的鬼话,道是宋秀秀偷人,生下野种来叫他家养,他家不肯吃亏。如今看那奶娃子的模样,分明就是另外一个秀才妹子,哪里还不清楚是小秀才弄鬼?

背后指指点点宋秀秀的人少了,都指点起小秀才来。

小秀才没能成功休妻,自忖没脸去见黄小姐,争耐色心不改,晚间一想起黄小姐那娇媚多情的模样,整个人都似要烧起来,心里火烫一般,几日下来便将耐心烧尽,这日又到黄家去打转。

说来也巧,黄小姐好几日不得出门,全靠自家那个消息灵通的厨娘听说外头事情,前几日听见说小秀才正闹着休妻,她心道:倒也有几分真心。  不料闹着闹着就没了下文,外头人说起柳家的事情来都一脸怪笑,含含糊糊说不清到底休妻成了没有,黄小姐心绪转恶,恰好新来的丫鬟为她梳头时扯痛头皮,黄小姐登时大怒,叫丫鬟跪在院子里,

膝盖下头垫几片碎瓷碗,她不叫起来,谁都不许叫她起来。

黄太太病刚好没多久,到底上年纪的人精神短,闺女已经这样大年纪,她屋里的规矩也该立起来,黄太太不好事事都管。

因此等黄太太晓得,那丫鬟已经在日头底下跪了两个多时辰,亏得日头不算大,不然准得去半条命。

黄太太叫人把丫鬟抬回屋里一看,两只膝盖血迹斑斑,也不晓得将来还能不能复原,一边使人叫郎中,一边把黄小姐叫到屋里说教。

黄小姐十分不服气:“我是主家小姐,她一个奴仆丫头,还有理不成?娘怕不是看我是庶出,专门叫个丫鬟来作践我!”

说着竟大哭起来。

黄太太几乎气个倒仰:“你虽是庶出,我几时作践过你来?便是你在家乡做出那样事情,换作别人家一条绳子勒死你也是有的,你爹要叫你进尼姑庵去修行,还不是我劝下他!”

黄小姐一串串泪珠往下滴:“把我弄到这个地方来,同尼姑庵有啥两样?”

她在老家时何等快活逍遥,家中各色人物都捧着她,在外也不曾受过一点点委屈。不就是犯下一点错——她一个庶出女儿,若是不为自个儿打算,难道大娘会为她打算不成?

就那么一点点小错,爹和大娘都揪住她把柄,恨不得立时打杀她,后头把她带到这鸟不生蛋的地方,像样的后生统共没两个,又不叫她出门,丫鬟仆妇看贼一样把她看得死紧!

要不是她乖觉,这些日子一言不发,日子还不晓得怎样难过哩。

黄小姐越想越委屈,深觉她娘为着她不是亲生就作践她,不肯为她将来打算,又想念起姨娘来,哭得梨花带雨。  黄太太本身身子不大好,气怒交加之下,心口绞痛,指着黄小姐骂道:“不要脸的东西,小妇养的果然上不得台面,早先老爷同我说把你抱来养,我就不该心软,叫个姨娘养你!如今养得一身小老婆做

派,哪有一点儿大家小姐的模样!”

说着就往后倒去,一旁仆妇连忙扶住,趁着郎中还在给个丫鬟治腿,忙又把人叫来,开一副钩藤汤,浓浓煎了服下。

黄小姐见气倒母亲,心下也有些慌乱,偏黄太太骂得难听,她也生出一股气来,心道:你和爹在任上做官,把我扔在家里头与姨娘厮混,如今倒怪起我来?  左右这会子家里一团乱,没人顾得上她,黄小姐一咬牙,索性去外头逛一圈——她在家时常在外闲逛,姨娘也约束不得她,自从来这镇上,真正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仅仅黄太太生病那几日得空能去

外头看看。

这段时间她早闲得心里长草,纵嫌弃这镇上没啥繁华去处,也好过成日关在家里。

黄小姐才出门,就瞧见小秀才在外头伸长脖子踮着脚张望,活似一直长颈的呆头鹅。她才在家里窝一肚子火,这会子瞧见小秀才,“扑哧”一下笑出来,道:“小秀才,你做啥哩?”

小秀才一见黄小姐,便如见了活菩萨一般,抢上来喜道:“小生已恭候小姐多时!”

黄小姐斜他一眼,红艳艳的嘴唇一翘:“前儿听说你家娘子为你生了个闺女,还未道恭喜。”

“那蠢妇已不是我娘子!”小秀才道,“我心里眼里只有小姐一个人。”

黄小姐给小秀才奉承得十分欢喜,掩嘴笑道:“那我怎么听人说,你要休妻却没能休成?”  小秀才额头见汗,狼狈道:“小姐,容我辩解两句。那蠢妇便是给小姐擦鞋还嫌粗蠢,我岂会把她放在眼里。休妻之事,族中虽不同意,不过是看她才生产过的妇人可怜,待她出月子,我定然休了她!



“你既还没休妻,这会子来见我作甚?”

小秀才道:“我的好小姐,我睡里梦里都是你,闭上眼就瞧见你模样儿,才几日不见,倒似几十年不见,正是《诗经》上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如今且叫小生瞧瞧你模样,免得害相思病死掉。”

“可是胡说,你何曾有半分病来?”黄小姐眼神在小秀才身上打个转,偏头看一边。

黄小姐拿捏手段十分高明,吊得小秀才欲罢不能,忽上忽下,一会儿怕她恼,一会儿又喜她亲近,当真是这辈子都没尝过如此滋味,连骨头都酥了。

见黄小姐不肯信,小秀才连忙赌咒发誓,道自己若是负黄小姐,管叫天打五雷轰!

黄小姐急忙握住他的嘴,嗔道:“不过白说两句,哪个叫你发这样毒誓?”

话没说完,觉出自己行为孟浪,脸色猛地涨红,甩手转身就要回去,小秀才连忙上前一步拉住,只觉黄小姐皓腕细滑如凝脂,心中一荡:“小姐千万信我,你若不信,我便剖出心来给你看!”

黄小姐暗忖这等酸书生最好拿捏,手段使得也差不多了,便回转颜色,做出羞涩模样道:“说话便说话,哪个许你动手动脚的?”

嘴上说得厉害,手却不动,任由小秀才握着,给他一点儿甜头尝。  小秀才如今便似那额前挂个胡萝卜的大叫驴,黄小姐叫他往东,他不敢往西。左右镇西头往来的人少,两人便在墙外柳树下互诉衷肠,黄小姐什么都不用说,小秀才便许诺要休宋秀秀,不养宋秀秀生

的女娃子,隔些日子便八抬大轿来娶黄小姐,许她将来定能穿戴凤冠霞帔。

黄小姐只管露出羞涩笑容,一句准话不说,小秀才便主动许下无数好话,越说到后来,越觉得宋秀秀阻了自己平步青云的道路,对着黄小姐还一副君子模样,心底恨不得立时冲回家去勒死宋秀秀。

两人说一阵话,黄小姐道:“我家里还有事,须得先回去,你……”

小秀才忙道:“小生明日再来供小姐驱遣。”

黄小姐一笑,抽身自去了,小秀才在树下独个儿回味半晌黄小姐身上幽香,又做一回娇妻美妾、红袖添香的美梦,才慢悠悠回家去。

在家门口听见屋里娃娃哭,不由神色一沉:要不是宋秀秀和她那短命鬼闺女,他这时候早该与黄小姐过了明路,家里又怎会乱成这样?

然而宋好年隔日来一遭看他妹子,押着董氏伺候宋秀秀,用他柳家的米面养着那两个早该死的东西,小秀才一时还动他不得。

心里再恨,面上还得做出和气模样,进门同宋好年打招呼,指望把这些日子糊弄过去,等宋秀秀出月子能下床,就叫宋好年和董氏滚蛋。  剩下宋秀秀跟个才满月的奶娃子,他们一家子好拿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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