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合抱上一坛臭豆腐,带上陶彩霞往家走,坛子不算大,她走一阵走累,就让陶彩霞抱着换换手。
还没到家,先遇着大嫂董氏,董氏一向对百合没啥好声气,老远看见,先说:“这不是老二家的,又往家里扒拉啥好东西呀?”

她嫉妒百合嫉妒得不行,一眼瞧见她头上金钗,只觉眼睛刺痛,心说:她戴不起金簪!那东西定是铜镀金的!

可铜镀金的簪子她也有两根,那颜色同金子到底不一样,日头底下一晒,还有啥不清楚的?

董氏满心都是火,又发布出来,看百合越发不顺眼,觉得她又在往家里扒拉啥好东西,也不晓得提携一下亲大哥亲大嫂,真是养不熟的白眼狼。

百合笑笑,对董氏道:“大嫂在这里干啥?这不,我才弄了点吃的出来,想跟彩霞家去尝尝,你要不要?要的话我给你分些个。”

要是往常,董氏理都不会理百合一下,今日想是叫她头上金钗晃得眼花,凑近说:“啥好东西?我带回去给公公婆婆跟金宝也尝尝。”

她可不是为着自个儿嘴馋,都是为孝敬公婆,为了老宋家的下一代哩。

陶彩霞面色有些古怪,把坛子放在地下说:“宋大嫂,你真要这东西啊?”

董氏瞪陶彩霞一眼:这是我们宋家的东西,我就要,跟你一个柳家的媳妇有啥子关系?

也不待百合动手,她自个儿掀开盖子,登时就觉得气味不对——咋这么像茅坑的气味哩?  她唯恐自己弄错,又往里一看,哎哟,好大一坛黑漆漆的粪水,又脏又臭,熏得她登时一屁股坐在地下,干呕好一阵才眼泪汪汪地指着百合道:“你啥子意思?不想孝敬公婆就说,干啥弄这东西来害我

!”

百合蹲身盖起坛子,把坛子重新抱起来免得叫董氏砸坏,“大嫂说啥话?我这东西真是吃的哩,不信你问彩霞。”

陶彩霞虽不晓得这东西能不能吃,却晓得维护百合,当下点头道:“是能吃。”

董氏先是见鬼似的看她俩,待发觉这两个人一脸认真,不由脸色一变:老二家的莫不是疯了?

她越想越觉得这个想头有道理,要不是疯了,这李百合最爱干净,干啥要抱着一坛子稀粪在路上走,还说是吃的?

年纪轻轻的竟得这么个毛病,真是……啧啧……董氏在心里感叹一阵,又害怕百合发起疯来,给她泼一身脏东西,弄脏她衣裳,飞也似地跑了。

董氏飞跑回家,正抚胸喘气,牛氏张嘴就骂:“疯跑啥子?后头有狼撵你?”

“娘,”董氏喘着粗气说,“老二家的,她疯了哩!”

牛氏不信,只当董氏又说百合坏话,撇撇嘴道:“有这功夫嚼舌根子,你倒不如多去做点活。”

董氏便把路上遇到百合的来龙去脉说一遍,重点描述那坛粪水的难闻和肮脏,听得牛氏一阵阵反胃,惊起道:“老二家的真疯了?”

“我看就是疯了!”董氏猛点头。

牛氏一拍手,疯了好啊,疯了就能休了她,叫老二回家来住,老二家的东西可不都是老宋家的了?  牛氏又揪着董氏细细问,董氏唯恐婆婆责罚,又把百合的疯病说得严重些:“我看她疯得厉害,娘可别这时候往上撞,我听人说,疯子都顶不讲道理不认人,有些还会咬人哩!等老二也发现她发疯,娘

再去不迟。”

牛氏头回觉得董氏这个大儿媳有几分智慧,点头赞许道:“你说的有道理。”

回屋里去做白日梦,妄想宋好年的家业,想一阵,又拉着在屋子里躺尸的宋好节说话:“你二哥家那个丧门星就快不行哩,回头她一死,娘就叫你二哥出钱给你娶一房好媳妇。”

宋好节一阵阵冷笑,也不晓得肚子里转的啥子经。

这里百合跟陶彩霞回家,还在回想董氏难看的脸色,越想越好笑,禁不住笑出声。

回家烧上一锅菜籽油,挑几块黑黢黢的臭豆腐出来,放在锅里炸,这一炸,臭味中就飘出一股特殊的香味,陶彩霞先还捂着鼻子不敢闻,后头觉出点意思来,说:“觉得有点儿香,又不敢多闻。”

待到臭豆腐表面焦脆、漂浮在油锅里,百合便把用个漏勺把臭豆腐捞出来,沥干油,放进一个碗里。

她用秋油、辣子油和花椒籽榨出来的麻油调味,切一小把葱姜蒜用热油一泼,几样东西混合起来倒在放臭豆腐的碗里,黑黢黢的臭豆腐表面便漂起一层绿的葱花、红的辣椒,看上去颜色倒也好看。

百合示意陶彩霞吃,她只不敢,百合笑着自己夹一块尝,臭豆腐外皮焦脆,一口咬下去,里头却是嫩的,卤汁被锁在里头,汁水饱满滚烫,和着又麻又辣的调料水一起在舌尖上跳舞一般。

才炸出来的豆腐滚烫,却香得百合不敢停嘴,把一整片豆腐都塞进嘴里,紧嚼一下咽下去,鼻尖额头都渗出细汗来,她才说:“是这个味儿,好吃!”

她原还怕自己做不出正宗臭豆腐的味道,如今尝一尝,跟上辈子在长沙吃的也差不离。  陶彩霞这才迟疑着接过筷子,只屏息尝了一个,就被麻辣脆烫的口感征服,不用百合催促就吃完剩下三四片臭豆腐,这才擦着额头汗说:“人家都说你巧,我还不服气,这下算是服气哩——论起巧,哪

个能巧得过你?”

就连卖不出去要坏掉的豆腐都给她玩出花样来,陶彩霞素来不肯服人,这下可是服得彻彻底底。

百合偏有一样好处,她觉得自己占着几百年时间的先机,不肯把这些个功劳、赞美揽在自己身上,最爱赞别人巧妙,叫人心里舒坦,爱同她说话。

她对陶彩霞说:“咋样?你要是能干这摊子活儿,我就交给你,我这里出豆腐,出卤水方子,叫你做臭豆腐,你只管去外头摆摊子,回头得了钱咱们五五分。”

陶彩霞十分心动,在心里算一笔账,还是有些迟疑:“炸一碗豆腐就要这些个油,这个撑不住?”

百合笑着说:“哪里就用的了这许多?这些个油,就时炸一坛子也够。”

这时候可不兴啥地沟油的说法,镇上还好些,旁边那些个村里好些人一个月连口肉都吃不到,一家子吃油只用油麻絮在锅底擦两下就算有荤腥。

她们要炸臭豆腐,一锅油用上两三天都无妨,倒不是说不把人的健康放在眼里,实在是缺少油盐的时候,一点点油也可贵,要不是镇上人普遍过得不错,这摊子也开不起来。

听说油可以反复用,陶彩霞就高兴了,当下点头答应明日跟百合寻保人签契约——跟百合打交道的人如今都已经习惯凡事签契约。

百合重新把油锅架在灶上,把剩下的多半坛子臭豆腐都炸出来,堆在木盆里头,调好调料水淋上去。

等宋好年跟雇工们带着满身花香回来吃饭,就闻见屋子里满是臭气,宋好年连忙问:“媳妇,马桶洒了?”

百合笑嗔他:“今儿才炸的臭豆腐,闻着臭吃着香,你们都得吃,不许嫌弃!”

经她手做出来的饭,就是寻常饭菜也别有滋味,纵然这臭豆腐闻着可怕,因为众人对她有相当的信心,也都肯试一试。

就着绿豆粥夹一个臭豆腐吃,又辣又香又脆,闻着有多臭,吃着就有多香,众人一开始还个个谦让,到后头都放开了吃。

百合见大家喜欢,这才放心:“这些个人都爱吃,别人想来也爱吃,不愁卖不出去。”

又给他们端别的菜上来,叫大家吃饱,免得明天没力气做活。  当天陶彩霞就抱着卤水坛子一脸笑地回家,又引得柳三平一阵惊讶,柳三平听说是百合的主意,这才稍微放心,第二天到底来寻宋好年:“我媳妇昨儿抱一坛子臭水回来,说是你家那个给出的主意,真

的假的?”

宋好年笑:“今儿回去叫你媳妇给你炸两块臭豆腐尝尝你就晓得哩。”

在这些个兄弟里头,宋好年说话从来都板上钉钉,再不会坑人,这下柳三平彻底放心,也不催陶彩霞给他炸臭豆腐,倒是按着陶彩霞说的,先给她打一个能推着走的木头车子,方便架油锅、炭火。

柳老爹原先给百合打过推红薯的车子,早有经验,父子两个合作,不过四五天时间就弄好一个车子,陶彩霞便推着车子在路边卖起油炸臭豆腐来。

一开始没生意,众人都躲着走,不过百合这里的雇工跟人保证说好吃,有人大胆吃过两回就上瘾一般,生意慢慢好起来,陶彩霞眉头展开,每日里都是一脸笑意。  那里牛氏和董氏得知百合失心疯到拿粪水泡豆腐给人吃,镇上人都吃得高兴,不禁目瞪口呆,觉得全镇人都犯傻,后头到底自己买来尝一回,才晓得真是能吃的东西,牛氏梦想破灭,不免又骂董氏几

日,恨得董氏牙痒痒。

唯独一事外人不晓得,那日百合炸臭豆腐之后,总觉得自己头发沾上气味,宋好年白日里在蒸花露,浑身花香,对百合说:“都说男人臭女人香,咱们家今儿算是反过来哩。”  百合大恨,回头便拿花露好好洗了个澡,夫妻两个都洗得香喷喷,这才交颈而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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