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六一早,百合起来煮上一锅浓浓的粥,蒸两根嫩玉米棒子,煎好鸡蛋饼,切一盘泡菜,一顿丰盛的早餐便齐活。
宋好年也醒得早,在一旁准备行囊,这回进山要备上厚衣裳,跌打、解毒药,干粮、火镰、油布等,百合都一样一样装好了,放在包袱里。

他还要另外检查自己的刀、斧、弓箭,带上几盘粗细不同的绳子,以防万一用到。

早饭做得丰盛,满满的情义都在里头,宋好年吃得出来。

百合一时没有多话可说,只不时劝宋好年多吃点,他说百合:“别光说我,我不会亏着自己,你该多吃点才是。”

说着他叹口气:“我不在时,你照顾好自己。”

他一句话出口,百合眼圈儿刷一下红了,连忙低头假装喝粥。

两个人在一起生活这么久,彼此了解,她的异样哪里瞒得过他的眼睛?宋好年最怕见百合哭,连忙走到跟前抱住她:“哭啥子?一个月我就回来了。”

他也舍不得这么个娇滴滴的媳妇,可是男人总得养家糊口,躺在家里高卧倒是舒服,那就要等天上往下掉吃的哩。

不是老天爷的亲儿子,还是不要想这等好事。

百合不是不懂道理,只一想到要离别,就心酸得不行。她又不想叫宋好年走得不安心,忙道:“你好好吃饭去,我一会儿就好了。”

宋好年到底没放手,擦了擦她的脸:“瞧你,哭得跟个花猫似的。”

百合瞪大眼:“不可能!”

她又不涂脂抹粉,手上又没有脏东西,怎么可能变成花猫?

宋好年这才笑着喂她吃两口鸡蛋饼,要叫她喝粥免得噎着,哄小孩儿似的,忍着心酸难耐,好歹做出欢欢喜喜的神情来。

上回离别虽有不舍,两人还不到浓情蜜意的程度,这回正是离不得的时候,当真是心如刀割,宋好年发狠地想,不如带媳妇一同去山里。

紧接着他摇摇头,山里寒苦,他们去打猎就免不得遇到危险,就是身手稍微差一点的弟兄,他们还得几个人多看顾才顾得过来,更何况是媳妇?

他无论如何舍不得百合去吃那苦头,带她进山终究只是个妄想,行不通。

想到这里,宋好年叹口气,抱着百合道:“一个月就回来,你在家好好等着我,想吃啥就吃,别给我省着,你再长胖点才好哩。”

说起家常话,百合倒慢慢没那么心酸了,也一递一递地嘱咐起他来:在外要喝热水吃热饭,不要吹风淋雨着凉,遇着危险莫要硬冲上去,多想想家里……

总归是每次离别都要说的话,他却并不觉絮叨,认认真真听着,心上像是给熨斗熨过一遍,又酸软又妥帖。

小夫妻两个话别就话了半早上,柳义等人在篱门外叫:“大年,好了没有?”

宋好年忙背起包袱往外走:“刚吃完饭,大哥,你们吃过了没?”

众人都已吃过早饭,百合又忙一人塞了张鸡蛋饼:“路上垫垫肚子。”又大大方方道:“请各位兄弟多照看我家大年。”

柳义笑道:“弟妹这话!大年能干,我们都指望着他哩。不过你放心,我好好带出去的人,定会好好带回来,我给你打包票。”

百合笑道:“大哥的话我是信得过的。”

又和来送他们的人一道看他们走远,这才折返回来。

大约是两个人在一处的时间太长,一个人走了,家里便空落落的。从来到这个世上起,百合从来没有这样恓惶过,她心里也空荡荡的,看什么都提不起劲来。

黑虎觉察女主人心情不好,绕着她打转,百合看它也怪可怜的,蹲下身挠挠它下巴,黑虎又蹿出去撵鸡逗鸭,倒把百合看笑了:“这没心没肺的!”

黑虎就是一只狗,哪里懂得人的离别之情、相思之苦哩?  李彩凤那里,虽然柳义也常常不在家,但她好歹有杏儿,便是一个人艰难些,也不会孤单。她便每常带了杏儿或是小凤来给百合作伴,有她们打岔,百合怎么着也得打起精神来,不好再一味颓靡下去



没过几天,腊梅哭哭啼啼地来找百合,当时百合正往泡菜坛子里下新菜蔬,突然听见门外有人喊:“大姐,你在不?”

她连忙出门一看,腊梅眼睛肿得跟桃儿似的,头发也乱蓬蓬的,正站在门口。

百合吃了一惊,连忙把腊梅让进来:“咋了这是!”

腊梅胆小,从来没有一个人到镇上过,今天是咋了,她一个人走几十里山路,哭着来找大姐?

腊梅一进门就扑进百合怀里大哭,百合也顾不上追问了,先把妹子拉进屋里安慰一番,等她好容易止住哭,再给她洗脸梳头,脸上抹点油膏免得给风一吹皴裂。

“好点没?说吧,出啥事了?咱娘又说你了?”

腊梅抽噎着说:“哪天不说几句,我早惯了。”可是今天这事情不光是挨骂的问题,“姐,咱娘要卖了我哩,你救救我!”

一句话惊得百合猛然站起,“你说啥!说清楚咋回事!”

要知道本朝如今严禁人口买卖,别看柳老爷家丫头多,那都是签的雇佣契约,个个都是良籍。

便是百合这般,明知道朱氏冲着宋好年那五贯钱卖的闺女,明面上也是嫁娶,绝对说不出“买卖”二字来。

腊梅一行哭一行说,总算把事情说了个七七八八:朱氏卖了大闺女,一回生二回熟,就想依样画葫芦把剩下的闺女也卖给人家当媳妇。

二妞迎春还能给家里挣些钱,她且舍不得卖掉,自然轮到三妞。朱氏看腊梅一万个不顺眼,口口声声道她在家就晓得浪费粮食,养猪都比养她划算,恰好隔壁村子有个鳏夫要娶填房,使人问到家里。

要说朱氏当初出嫁大闺女这事儿,明眼人都晓得她就是在卖闺女,因此人家一问,就问到李家头上,愿意出两贯钱娶个媳妇,还不要嫁妆。

儿女都是债,儿子要娶媳妇,闺女要嫁妆。到朱氏这里,背儿子的债是背得心甘情愿,扛闺女的嫁妆那是一万个不愿意,好容易遇到一家不要嫁妆的,她自然是千肯万肯。

青松如今也长大了些,他留了个心眼,悄悄打听了一下那家子鳏夫的情形,回来对朱氏道:“娘,别叫三姐嫁了,我听人说,那人头一个婆娘就是叫他活活打死的。”

朱氏道:“必是前头那婆娘有啥不妥处,人家才要打她。汉子打婆娘原也寻常,要不是那婆娘不妥当,哪里就能打死了?三妞老实,嫁过去好好听话,必不会一样。”

青松气得倒仰,再要说话,朱氏道:“你个没良心的,你当我愿意当坏人哟?还不是为了你?老娘拼死拼活给你攒家底,不就是为了叫你以后好过,你不体贴老娘,倒跟外人合伙说我的不是!”

青松当下就没了话,他晓得娘对三个姐姐不好,全是为了他。可他思来想去,娘是亲娘,姐也是亲姐,他是个人不是禽兽,不能为了自己将来过好,几句作践自家姐妹。

不然他睡觉都睡不安稳。

青松同李篾匠商量,一定不能答应这门婚事,李篾匠因百合的事情已是非常懊悔,几十年来头一回发威,竟顶住朱氏的撒泼打滚,一时没叫她应下。

腊梅那里已是慌得要死,青松又悄悄从朱氏房里偷了几个钱塞给腊梅,叫她跑:“我怕我和爹都顶不住,一个眼错不见,娘叫人来把你绑了去。三姐,你拿钱去找大姐,不叫你回来你千万别回来。”

腊梅匆匆忙忙往镇上赶,越想越没活路,在路上便哭个不住,见着百合更是号啕大哭。好在百合就是她的主心骨,她说:“大姐,我都听你的。”

百合再也坐不住,拉上腊梅一锁门:“你姐夫进山去,我家里没汉子,万一有事护不住你。”

姊妹两个匆忙赶到宋大贵家,见着大贵嫂和宋二妹,百合把事情一说,两个人都连声叹气:“那人我听过,还来问过我家妹子哩,二妹不肯。”

宋二妹是个寡妇,一般鳏夫续弦都先考虑寡妇,幸亏宋大贵和大贵嫂两个人都不是那等作践妹子的人,好生打听一番,晓得那鳏夫前头婆娘是给他打死的,咬定不嫁没松口。

百合拉着大贵嫂的手:“嫂子,论理这是我娘家的事,把你们扯进来是我的不是。可我实在是没法子了,我娘是那个样子,就是腊梅死在她眼皮子底下,只要有钱拿,她眼睛都不带眨一下的。”

“嫂子,大年不在家,万一那家子得了我娘的准信儿来我家抢人,我护不住腊梅,只求你收留她几天,我给你做牛做马!”

腊梅扑通往地下一跪:“嫂子,救我一救,往后我这条命就是你的。”

大贵嫂连忙把姊妹两个往起拉,又叫宋二妹:“去叫你哥,这事儿我们管定了。”

一听大贵嫂要管,百合心里猛然一松,眼前一阵阵发黑,幸亏大贵嫂正拽着她,才没叫她倒下去。  没过一会儿宋大贵也进来了:“这事儿,难管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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