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日西楚霸王项羽曾说过一句话:富贵不归乡,如衣锦夜行。  但凡人有争荣夸耀之心,就难免衣锦还乡的志向,或是当日在家乡遭人奚落,或是在家时过得不得志,一旦富贵起来,便要赫赫扬扬回乡夸耀,好叫当日乡亲邻里晓得,那破落户的小子并非无能,人
家着实有出息,不过一时龙困浅滩,一朝腾飞高举,博得个人上人的位子,才是应有之理。  常人都有这般心思,宋好年也不例外,他才得知自个儿身世时,也想过叫老宋家的人好看。次后一想,自个儿啥身份,他们啥身份,当真要与他们计较,反显得自个儿上不了台面,连带着亲爹娘都丢

人。

信王与王妃原本对牛氏十分厌恶,要不是碍着她是宋好年养母,出手惩罚她对宋好年名声不好,那老宋家一家子岂能得着好去?

这世上,原就是过得越不如意的人,性子越偏狭,那等日子惬意的人,反不会与人多计较。  宋好年在信王府里一年多,父母慈爱,兄弟姊妹们俱和睦友孝,当真是将前几十年从没享受过的亲情补回来,那股子由牛氏偏心、恶意带来的偏激,他藏得极深,往常不曾显露,却在信王府中如雪狮

子向火一般渐渐消融。

百合瞧得最分明,如今衣锦还乡,他既没有小人得志的那等趾高气扬,也没有要回乡叫老宋家好看的报复心,不过带着媳妇儿子归乡好生过日子,满心逍遥之意。

他们在船上或是指点两岸风景,或是垂下丝绳去钓鱼,日子过得十分惬意,却不知信王世子已郁闷好几日。

自那日送宋好年夫妻回来,信王世子便有些沉郁,世子妃一开头只当他舍不得亲二哥,但人总有个悲欢离合,想来过几日世子便能回转过来。

谁晓得过去两三日,世子也不见精神,反而一日比一日萎靡,连和堂几个都看出父亲不对头,小心翼翼地问:“爹怎么啦?”

世子妃一看这样不是个事,便寻个左右无人的机会,问世子:“殿下这几日心情不十分好,是为着什么?说与妾听听,妾虽驽钝,万一有点子灵光,能为殿下分忧呢。”

信王世子沉默半晌,想着这是自个儿结发妻子,有话不与她说,又与哪个说?遂道:“我往常只道二哥是个老实人,没想到看走眼,他该有的心思,可一样不少。”

世子妃吓一跳:“莫不是二哥他们还留下什么后手?”

宋好年天然占着嫡长大义,别看他如今对世子之位没啥兴趣,万一起心思要争,世子不一定能稳赢。

世子叹口气:“二哥上船前对我说,‘炯哥儿,我这一去,你再不用忧心我跟你夺位,往后自可安心。只一样,你须照料好爹娘兄弟们。’”

世子妃先松口气,转瞬反应过来:“这么说,二哥晓得咱们动的那些手脚?”她想起自个儿撺掇娘家人祸害青松,后头何御史上书时,他们夫妻两个也没有少做准备,不禁脸色难看。  世子摇头道:“若说多清楚也不尽然,可二哥晓得我不清白……也是我轻看他,若果是那等愚笨之人,又怎能从连饭都吃不饱的境地里挣出来,赚下那样大一份家业?他不与我争,不是没能力一争,乃

是不愿与我争。”

约莫是夫妻间心有灵犀,世子妃若有所悟:“若是无力相争,自然能者居之,咱们心中安宁。可二哥明知权位唾手可得,还拱手让给殿下,殿下是觉得咱们……做了小人?”

世子沉沉点头,比起二哥不恋权位,他心思与所作所为当真称不上光明正大,越是思索,便越觉得自己配不上如今地位,恨不得与信王坦白一切,请宋好年回来做这个世子。

世子妃连忙劝阻他:“二哥既是真心实意放弃,殿下这般做,岂不辜负他一片真心?”

夫妻两个商定,往后再不起这等阴暗心思,只管学宋好年光明正大,该他的便是他的,不该他的,也不起贪心去争夺。又说半日要孝敬父母,友爱兄弟的话,夫妻两个心头才算好受些。

其实这也是世子出身信王府,心性高洁的缘故。若是在那等兄弟争得似乌眼鸡的人家,别说为着坑兄弟一把便心生愧疚,那等心里没有兄弟的畜生,就是戳兄弟一刀,也不见得会有半点愧色。

宋好年浑不晓得他两句话叫世子痛苦好几日,趁着日头下山、天还未黑时,船泊在码头,他抱着如真,带着百合上岸,就近寻一户渔家,请他们做一道鱼羹来吃。

那渔家也有个五六岁的小娃娃,见着这群人服饰华丽,远远躲开,藏在他爹娘身后不住偷眼看人。待瞧见如真,又禁不住蹭近些,想与他玩耍。

宋好年对那孩子招招手,放如真到地上。如真仰头看看他爹娘,又看看那渔家孩子,好容易见着个比他高不了太多的,心里高兴,跌跌撞撞地跑过去,冲那孩子笑。

那渔家娃娃蹬蹬蹬跑进屋里,如真着急要跟上去,偏两条小短腿跑不动,急得差点出一头汗。好在那孩子很快出来,手里拿着一只沙包,一副羊嘎哈拉。

嘎哈拉这东西是猪羊等动物膝关节,因有好几个面,每一面形状都不同,小娃娃通常用来翻它玩耍。再配上一个沙包,一边抛沙包在空中,一边用手迅速给嘎哈拉翻面,一个人也能玩许久。  没钱没玩具的人家,一副嘎哈拉便能打发好几个娃娃,这渔家小娃娃自个儿有一副,便是爹娘出去打鱼不在家,他自个儿也有事做。等再过一两年能扯得动渔网,自然要上船与爹娘帮忙,这副嘎拉哈

只怕就要传给弟弟妹妹。

嘎哈拉要玩得好,得练上几日,杏儿就很会玩这个,如真倒是不会:他年纪太小,抓起一个敲别的,只听格朗格朗响,他就高兴得不行。

敲了一阵,又满地乱扔,兴奋得直跺脚。百合看那渔家孩子一脸心疼又不敢说,忙叫如真:“不许扔东西,去捡起来。”

如真听得半懂半不懂,倒是能看明白他娘不大高兴,遂扭着小屁股去拣嘎哈拉,捡回来依旧格朗格朗敲着好玩。

那渔家孩子实在怕他砸坏,连忙在原地抛起沙包,手上动作变换,做出好几个花样来,如真果然被吸引,目不转睛地盯着沙包看,又想上手去抓。

那孩子把沙包给如真,如真差点咬一口,好在奶娘就在跟前看着,连忙挡住。如真用力一抛,沙包就给抛出去老远,那渔家孩子又给他扔回来。

如真这下子得趣,两个孩子你来我往地扔起沙包来,扬起满地烟尘,宋好年夫妻两个浑不在意,只看他们好玩。

一时渔娘做好鱼羹端上来,他们水上人家,又有一等水中鲜菜可吃,配上两样,再加上船上带下来的熏鸡等物,倒是一桌子丰盛。

这厢百合吃饭,只觉那鱼羹又鲜又滑,酸溜溜地下饭,不觉胃口大开。忽然一抬头,瞧见如真跟那渔家孩子两个手拉手并排站着,一齐流口水。

百合心中好笑,连忙叫两个孩子过来,拿两个小碗,用鱼羹泡饭给他们吃。如真年纪太小,还须奶娘喂,防止他呛着自个儿,那渔家孩子呼噜呼噜吃得飞快,直如抢食一般。

渔娘一见儿子竟与贵人混到一桌上去吃饭,当真吓一跳,连忙唤他:“哪个许你这样胡来?”又连忙给百合赔罪。

那孩子吓得有些呆住,又舍不得饭菜,一时不晓得该吃还是该放下,要不是碍着贵人就在跟前,渔娘恨不得抓过他打一顿。

百合连忙说:“我才也请你一桌吃饭,你不答应,我怕你不自在就算了。他还是个孩子,哪里讲究那些个?就让他在这里吃。”

宋好年也道:“看他这样,我倒想起我小时候来,我们大人,跟个孩子计较啥?你们只管放心。”

渔夫渔娘这才战战兢兢答应,生怕自家孩子在饭桌上丑态百出,惹得贵人不高兴。

渔家孩子胃口挺好,怪能吃的,如真本就口壮,如今桌上有个娃娃跟他比赛着吃,他比往常吃得更多,小肚子都鼓起来,还不住叼奶娘手里的汤匙。

奶娘急忙看百合:“娘子,这可咋办?”

百合道:“不许他再吃,要是还馋嘴,就给他两片山楂糕嚼。”

果然用山楂糕打发了如真,百合慢悠悠吃饭,等那渔家孩子吃饱她才放下筷子。这是她体贴处:宋好年吃得快,要是她也放筷子,只怕渔娘不许这孩子再待在饭桌上多吃,免得冲撞着人。

眼看暮色降临,宋好年掏出银子付饭钱,渔夫惊道:“不过几条鱼,哪里值这些个?”

宋好年道:“我娘子怀着身子,如今天儿又热,已有好几日不曾好好吃饭,今儿吃得好,我须谢你们。”

强将银子塞进渔夫手中,他抱起儿子往船上走。萍水相逢,一份善意在他这里不值当啥,在那渔夫家中就是小半年嚼裹用度。  他们夫妻都是过过苦日子的人,自然晓得看啥样的人老实勤快,对这样的人,便是多给些好处也没啥。
网站地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