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说周王妃像做梦,就是宋好年跟百合两个,坐在屋子里对视,也觉得人生际遇如做梦一般,说不准哪一刻便一脚踏虚,梦醒后一切成空。
侍女上来要服侍他们洗漱小憩,宋好年十分不惯,道:“你们出去罢,屋子里不要留人。”

两名侍女对看一眼,有些犹豫,周王妃派来的嬷嬷已道:“我们在屋外听唤,殿下与娘子好生歇息,有事只管叫我们。”

说完便退出去,两名侍女连忙跟上,从外头掩上门。屋里这几位从乡下来,想来不大习惯王府排场,但再村气也是凤子龙孙,由不得她们怠慢。

屋子里烧着地龙,温暖如春,茶水齐备,宋好年抬手给百合倒上杯水,抱过如真晃两下:“你今儿倒乖。”

话音未落,忽然手上一阵湿热,如真竟一声不吭尿了宋好年满身!

宋好年一时愣住,百合笑个不住,连忙开门唤嬷嬷进来帮忙收拾——他们才住进来,还不晓得衣裳物件都放在哪里。

原来他们的行礼早已拉到屋里安置下,大件的礼物也已送到信王与王妃那里,另外一些细软及日用,都放在拔步床后头。

信王妃给宋好年准备的锦衣立时就能派上用场,也有给如真备下的小衣裳,百合拿手一摸,到底从箱子里寻出他日常用的尿布来换。

嬷嬷一看那尿布所用皆是细软好料子,在水里洗旧,丝毫不会扎手磨肌肤,不由点头道:“娘子会养孩子。”

嬷嬷伺候着他们换好衣裳,又退出去,宋好年轻轻拍如真的屁股:“臭小子!”

如真扭着身子直乐,又哼哼唧唧往百合怀里爬,百合解开衣襟给他喂奶,宋好年面红耳赤地扭头,害百合也脸红起来:“你乱看啥!”

宋好年委屈道:“我就怕自个儿忍不住,才不敢乱看……”

喂饱儿子,宋好年抱着如真往空中抛,如真高兴得手舞足蹈,小手揪住宋好年的耳朵不放,宋好年也不恼,笑呵呵任由儿子揪着。

百合打个哈欠道:“我睡会儿,下晌怕是还要见人哩。”

宋好年点头:“你睡,我同儿子玩一会子,待他困倦就一道睡。”

百合原拟自个儿要认床,谁知道这些日子未曾好好休息过,脑袋才挨着枕头便沉沉睡去。

宋好年不敢再惹如真大叫大闹,带他到外头看看这里,摸摸那里,没多久如真就困了,宋好年这才回到次间,把如真放在两个人中间,揽着他媳妇和儿子睡过去。

下晌果然有客来:说“客”也不对,来人乃是信王长女、过继给当今天子的长平公主朱媺娖。

长平公主与太子乃是龙凤双胎,算起来比宋好年还要大些,早年下降云南王府,驸马乃天气皇帝心腹爱将沐颐沐清和,过得夫妻相得,甚为和乐。

公主自有公主府,得到消息便比住在家里的昭仁郡主慢些,宋好年夫妻两个被嬷嬷唤醒,收拾好踏进周王妃屋子,就看见一位英气勃勃的美人坐在那里笑着说:“……昭仁还同我弄鬼……”

天家皆是高个子,长平公主生得比寻常女子更为高挑,说笑间看见宋好年进来,她款款站起,笑道:“烜哥儿。”

宋好年不认得这是谁,还是周王妃道:“这是你长姐,封号长平的。”

宋好年有过兄长有过兄弟,也有过妹子和妻妹,唯独不曾有过长姐,不由感到一阵惊奇,待要张嘴叫长姐,又觉长平面嫩,似比自己年纪小,又有几分犹豫。

昭仁在旁催促:“二哥,快叫长姐啊!”

宋好年才醒神,与百合一道拜下去:“长姐!”

长平连忙将两人拉起,百合注意到长平手指骨节略略粗大,手心略有薄茧,不禁心中疑惑。

长平把宋好年送到信王妃身边坐下,才笑道:“爹娘也真是,明知烜哥儿要回家,竟瞒着我!”

周王妃道:“你见天儿忙得人影都见不着,我们到哪里与你说这些个?如今倒来冤枉人。”

长平笑容洒脱:“我近来正与父皇练兵,旁人寻不着我,连爹也寻不着我?”

她自幼被出继给当今天子,天启皇帝心胸博大,命她按民间称呼,仍称亲生父母为爹娘,以全天家骨肉天伦之义。

说笑几句,长平便问宋好年几时离家,几时到京城,路上见着什么景致,如真可还乖巧……

“我晓得你初来乍到,定然不大习惯,我们自家骨肉,休说那些个虚的,你但有什么不习惯的地方,只管说出来,若有人敢欺你长于相见,我头一个饶不了他!”

她是大明唯一公主,天子富有四海,独她一个掌上明珠,自然爱重非常,气势惊人。

宋好年道:“大伙儿都待我很好,再没有委屈我的地方。”

长平又与信王妃道:“父皇使我来问问爹娘,哪一日得空,带烜哥儿进宫去见他一见。”

信王妃点头道:“烜哥儿回来,自然该觐见圣上,只是他如今不谙礼仪……”

当娘的绝不会觉得儿子不熟悉礼仪有错,都是那起子无知小人,害她的儿子几十年不得归宗,连礼仪也十分生疏。

长平道:“这个简单,我来时父皇与我说,咱们自家骨肉,烜哥儿不必去礼部演礼,明儿我便送两个礼官来,烜哥儿跟着学两日。”

宋好年激动得心怦怦直跳:他自幼崇拜皇爷,梦想能随他上战场拼杀,谁料那样天威的人竟是自家大伯,他十分不敢相信,皇爷竟会叫他进宫去见面。

那厢周王妃已与长平说定:“你派两个有眼力见的来,那起子拿鼻孔看人的文官,不许他们进门!”

信王乃天子亲弟,一举一动都有人瞩目,言官没少拿他做幌子觐见皇上、攻讦勋贵,周王妃不谙政事,喜怒皆出于胸臆,保留一派少女的天真烂漫,想起文官便没好气,说得十分不客气。

长平自然满口答应:她手握禁军,又带着昭仁兴办女学,有些文官三天两头上书参她不守妇道,她气得要死,险些没拿马鞭守在皇极殿前,见着参她的言官便挨个儿抽过去。

父皇对她说:“那些都是读书毒傻了的死脑筋。”叫她莫要放在心上。

长平心中仍是不平:“我乃天家骨肉,哪一点不比他们高贵?他们怎敢攻讦于我?”

父皇道:“只因你是个女人。”

那日过后,长平非但没有听从言官进谏,老老实实回家给驸马带孩子,反借来皇后名号,扩大女学规模。

到如今,在北直隶已有数十所女学生根发芽。

再有言官说长平不是的折子,天子一概留中不发,天家态度明了,定要护住这位唯一的公主,言官痛心疾首也无法,只得任她“胡闹”。

次日长平果然送来两位礼官,一为礼部低级官员,谙熟礼仪,却又不是那等死脑筋,颇有机变;另一人乃张皇后宫中女官,专为教导百合而来。

周王妃送来两名乳母,替百合照看如真,如真才得以专心演礼。

那礼官曾参与过大明与海外诸国往来事务,为人颇好戏谑,每引宋好年熟习一段礼仪,便讲些大明水师在海外开疆拓土之事,听得宋好年心潮澎湃,恨不能亲眼见识那等盛况。

百合这处的女官也十分温柔,并不如何疾言厉色,就能将礼仪分说得清清楚楚:见天子如何拜,见皇后如何拜,见到嫔妃怎样行礼,见着太子、公主等人又该如何行事……

经女官提点,百合才晓得这两日在信王府,她与宋好年已违背不晓得多少礼仪,好在信王府诸人都不肯计较,也不曾指出,才保全他们夫妻颜面。

宋好年十分聪敏,教习礼仪从来一遍就会,百合这里稍慢些,也学得飞快。不过两三日,两位礼官便道:“学到如今这般便可过得去,殿下与娘子往后多加留意,便可不失礼。”

次日,天子传召,流落民间多年的信王次子朱慈煊,携妻李氏、长子如真,觐见天子。

紫禁城乃成祖时修造,世庙嘉靖四十年重修,历经百年风雨而巍然矗立,朱墙黄瓦,轩峻壮丽。

如今居于紫禁城内的天子讳朱由校,乃光庙长子,幼年不得进学,沉迷木工,十六岁即位,到如今已践祚将近四十年。

当今天子英明神武,建下不世功业,上至信王、下到太平县的说书先生,提及天子无不欢欣鼓舞,感佩他的励精图治与爱民如子。

宋好年心情激动,放在半年前,他万万想不到自己竟有能见着皇爷的一日,听说紫禁城乃是紫微帝星所居,凡人不可仰望直视,如今他的马车却穿过一层层宫门,直入宫禁。

百合亦十分忐忑:她是死是活,皆在皇帝一念之间。

她两辈子加起来浑没有大志向,生平所愿不过与丈夫生两三个孩子,把小日子经营得有声有色。

如今她唯一的依仗,乃是宋好年的钟情。  那与她同样来自异世界的灵魂,究竟会看在宋好年面上放她一马,还是将消除她存在的所有证据,使她在这世上灰飞烟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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