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二十二到二十四日,宋好年在家开宴,请亲朋好友吃酒席。
众人都晓得他要上京城去投亲,也不晓得这一去还会不会再回来,都十分不舍,陆陆续续带着礼物前来。

柳义等兄弟,直接与宋好年些钱财:“穷家富路,听说京城那地方富贵,你若是一时银子不凑手,还可支撑几日。”

宋好年道:“兄弟们的心意我心领就成,那样家大业大的人家,哪里能少我一口吃的?”  宋大贵不赞成道:“你到底年轻,不晓得那大户人家的根底哩。有那等心地狭窄的,不待你得罪他,他头一个就看你不顺眼,只消在吃穿用度上稍微卡一卡,你就有多少麻烦!若遇到这样的,你只管使

银子打点下人,免得委屈如真。”

提及儿子,宋好年这才收下一包沉甸甸的银子,又与众兄弟吃酒。

那里百合也正陪堂客,这回要请的人多,她要排布这些个酒水点心菜肴原也可以,只是未免太累乏,雪娘早从县里请来大厨,一应物事都不用百合操心,她只管照看如真,与众妯娌说笑。

女人间的感情总更细腻些,李彩凤头一个舍不得百合:“我早说你能过好日子,如今应验,偏又去那等不得见人的地方,往后还能见几面?”  杏儿恨不得立时跟着百合去,拽着她袖子不撒手,百合拍拍杏儿脑袋:“别听你娘胡说,我还会来哩,我给你布置的功课你要好好做,会来我检查,若是做不好,我自罚你,若做得好,我从京城给你带

好东西回来。”

杏儿到底年纪小,被百合几句话哄住,斗志昂扬地道:“我一准儿能做好!”

别个大人可没这么好哄,升大娘、大贵嫂、宋二妹、金大嫂、陶彩霞等人你一言我一语地给百合出主意,教她怎样讨好没见过面的公公婆婆,怎样把宋好年捏在手心里免得变心。

陶彩霞忽然问:“迎春和腊梅哩,她俩咋不见人?”

百合笑道:“那两个正同我闹别扭,在厨房里帮忙,不肯出来。”  陶彩霞便去厨房把迎春和腊梅拉来,尤其腊梅怀着身子,可不敢叫人冲撞着。大姐跟姐夫去京城投亲,自然是叫人高兴的事情,迎春和腊梅不会拖百合后腿,但一想到多少日子见不得人,两人都不高

兴。

百合对她们也是一样说辞:“说不得几个月我就回来哩,你们难过啥?”

迎春不说话,腊梅走到堂屋门口叫青松出来,嘱咐他道:“你路上可机灵点儿,别叫人欺负咱们大姐!”

青松响亮地答应:“我办事你还不放心?”

“就是你办事我们才不放心……”迎春小声道。青松是家中小弟,自来都是几个姐姐照顾他,他一向孩子脾气,也不晓得这回能不能护住百合。

嘱咐的话说过一遭又一遭,众人都伤感得不行,百合拿出不少礼物来分送给众人,往常陈彬一车车送来的料子、药材,她都一样一样搭配好送出去。家里养的鸡鸭全托付给金大嫂。

升大娘道:“你虽不缺这个,到底节省些,别光顾着分给我们,便是拿去京里孝敬大年他爹娘也是好的。”

众人多半晓得宋好年亲生爹娘是京城里的贵人,却没几个人知道是大明宗室,夫妻两个低调,不肯四处宣扬,因此升大娘还当是寻常大官儿。

百合道:“这些东西都重得很,千里迢迢带去京城,只怕锦衣卫不肯。再一个,听说那家子富贵得很,我们巴巴儿拿这些东西去,只怕人家一看不上,倒不如分给大伙儿,也是个念想。”

李彩凤道:“倒是我们得着便宜,你去京城后可再不能这样瞎大方,手里给出东西去要有数。”

百合笑着答应:“我晓得。”

告别过一回又一回,宋好年夫妻两个送走众人,都乏得不行,匆匆洗漱过便躺下睡觉。

不料两个人前途未卜,心中都忐忑激动得不行,一时间哪里睡得着?只得抱在一处小声说话,到快天亮时才沉沉睡去。

第二日一早,夫妻两个打着哈欠醒来,瞧见对方眼下两个黑眼圈,不禁都笑起来:从没有去过京城,到底心里没底。

陈彬与雪娘已带人在门外等候,百合去厨房烙鸡蛋饼,宋好年出门喊众人进去吃些东西,瞧见黑压压几十号人,不禁一惊:“咋这么多人!”

陈彬道:“人多些路上安全,他们都已吃过早饭,只我与雪娘还不曾吃,趁着如今还没进京,我再吃一顿你家的饭。”

宋好年连忙把他们让进去,陈彬回头叫人把行李搬上车,免得待会儿耽搁。

一时,煮得开花的杂粮粥端上来,金黄的鸡蛋饼配几样小菜,趁热吃下去,空荡荡的独自被填满,又扎实又暖和。

肚里不空,免得路上难受,人精神也好,夫妻两个抱上如真,随陈彬出门。

宋好年锁上门,把钥匙交给迎春:“我们不在家时,你替我们看家,每月来打扫一回,若要回来住也随你。”

迎春点头道:“放心,我一定看好家。”又对百合道:“大姐,你路上千万当心。”

转眼看见青松在马上乱扭,瞪他道:“你可别光顾着玩,照看好大姐和外甥!”

几个人再次依依惜别,眼见日头升高,这才登上马车,摇摇往京城去。

一行五辆马车均是陈彬准备,宋好年一家三口乘一辆宽敞安稳的大车,雪娘与陈彬乘一辆,另外几辆车或是装行李,或是装礼物,在泥地上压出深深车辙。

数十名锦衣卫骑马围在马车前后,端的是威风凛凛,一路行去,人人走避,生怕不当心冲撞到贵人。

如真在他爹怀里睡得人事不知,百合得空打量马车,这辆车造得十分结实,路面修治得也好,因此并不十分摇晃。

车里垫着厚厚的软垫,白日里在上头小睡一会儿完全不成问题。雪娘上车来,把车里的机关一一指给百合看:“这小桌里有茶壶、茶杯,桌上凹槽皆循着杯盏打就,哪怕奔驰中也不会砸碎杯子。”

“座垫下方有个小空间,放着锦褥、帕子,小公子的替换衣物也在里头。”雪娘顿一顿,“若是遇险,休要慌乱往外跑,这车身中夹有钢板,可抵御弓弩,比外头安全。”

她说着开合一下车窗,“合上车窗,寻常刀剑拿这车没法子。”

百合不安道:“不是说去寻亲,咋还弄这阵仗?”听着就觉得怪危险的。

雪娘道:“你不要多想,有备无患罢了,毕竟宋爷身份特殊,我们不敢大意。”

宋好年忽然出声:“家中情形我一概不晓得,你若有空,便与我们说说。”

雪娘一愣:“这话我可不敢乱说,宋爷稍等,我去问问大人。”

雪娘身手好,也不用车夫停车,直接撑着车辕跳下去,上马寻到陈彬,将宋好年的话原样传达。

陈彬沉吟着道:“瞒到这时候,也该与他们说说,免得到京里措手不及,反而不美。”

雪娘点头道:“是这个道理。大人,天家的事情我不敢乱说,你与宋爷讲去罢。”

陈彬瞪雪娘一眼,到底这是他的爱妾,又是得力手下,舍不得太过责备。他在太平县纳的那房小唱,他给了些钱就地安置,可没打算带去京城。

没一会儿,如真醒来,睁眼没见着熟悉的屋顶,登时兴奋起来,咿咿呀呀地笑,两条藕节腿不住乱蹬,百合简直抱不住他。

宋好年给如真把过尿,这小子觉得饿,哼哼唧唧地开始寻百合,这才老实下来。百合接过他,解开衣襟喂奶,宋好年心虚地看向别处:人多赶路,夫妻不得亲热,看得见吃不着的滋味十分难熬。

当日宿在县城北边三十里铺,百合最远走到太平县城,从未来过三十里铺,掀开车帘一脚往外看,与宋好年道:“这地方看着跟咱们镇上差不多,只柳树少些。”

宋好年说:“这还在咱们太平县哩,等再往北走两三个县,景色就大不一样。”

三十里铺有驿站,陈彬拿出印信凭书,驿丞忙不迭地将众人迎进去,忙前忙后地招呼起来。

驿站里只得七八间空房,住不下这许多人,驿丞额上直冒油汗,生怕这些锦衣卫差人一个不高兴拆了他的驿站,一家子老小喝西北风去。

好在陈彬并不计较,安排宋好年一家子住下,又给雪娘一间空房,自己连同其余人都去抓阄,抓着的便住房子,抓不着的在驿站外扎帐篷住下。

青松运气不大好,没抓着住房子的机会,百合不放心,叫他进来:“我和雪娘一间房,你同你姐夫一间房,凑合一晚上便成。”

青松不答应:“我还没住过帐篷哩!”

他兴奋得不行,人人都把住帐篷看成遭罪,只他和文娃看着帐篷两眼放光,在脑子里想出许多惊心动魄的故事来。

文娃抽着房子,唉声叹气半晌,悄悄来寻青松,要跟他换,青松如何肯换?  最后两个人另外寻一个锦衣卫,把文娃的房间换给他,两个小子兴高采烈地去住帐篷。百合眼见拉不住,只得随他们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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