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宋老汉辛辛苦苦把老婆子和老大搬回家里,家中只得一个董氏与他帮忙把宋好时挪进屋里,哭天抢地地喊:“当家的,你咋了当家的?你咋成这样了?”
宋老汉跟儿媳妇一向少说话,这时候只得道:“县令大老爷道老大攀诬老二,打他二十杖,回头还有捕快来家里要罚金哩。”

董氏一听更似剜了她的肉去,一叠声地诅咒宋好年没良心,不得好死。宋老汉道:“老二本就不是咱们家的人,你咒他有啥用?”

牛氏还在外头板车上,宋老汉叫大儿媳:“老大家的,你们娘还在外头,与我一道把她也搬进来。”

董氏登时脸色大变:“爹,娘归老三!”

“老三叫打了一百杖,发去河工上做苦工。”宋老汉想得简单,老三没法养活爹娘,老二又不是他们家的人,牛氏病得七死八活的,眼看也活不长,只得老大养着。

董氏天生小气,哪里肯接这个茬,隔着墙叫宋秀秀:“娘在外头哩,你快些接过去!”

宋秀秀深知这位大嫂的脾气,出门一看牛氏仰面直挺挺躺在板车上,要不是胸口还有起伏,简直像个死人。

宋秀秀连忙叫车夫与她一道把人搬进屋里,又给车夫倒水,车夫看她行事比董氏有章法,与她说:“你娘情形不大好,快些请大夫来看看要紧。”

宋秀秀送走车夫,去隔壁寻她爹:“爹,大哥和三哥哩?”那两个兄长虽都不成器,好歹是家中男人,多少有个主心骨。

宋老汉把县令的判决一说,宋秀秀还没说话,董氏先尖声道:“哟,妹子打得好主意,如今老三不在家,他的家产都落你手里头,你可算得意!”

宋秀秀忍气道:“三个早把田地和值钱的东西都卖了,我何尝落下一分钱?”

董氏一声声冷笑,摆明不肯信,还怪宋秀秀:“要紧时候胳膊肘往外拐,我们当家的这顿打,多半倒是你惹来的!”

宋秀秀心说:是我叫大哥诬陷二哥来着?我是能捉着他的手画押还是能叫鬼上他的身胡说?

跟糊涂大嫂没啥好掰扯,爹和大哥对自个儿也没啥好脸色,金宝跌了牙,脸肿得像个猪头,也躺在屋里睡觉。

宋秀秀只得回去给牛氏请大夫,多亏陈彬昨儿给的那些钱,要不然她且请不起大夫。

刘郎中医术不错,可拿牛氏的身子也没办法,“病人本就得戒怒戒惧,谁又在她跟前说昏话,把人弄成这样?”

家中丢人事不好往外说,宋秀秀支支吾吾把刘郎中糊弄过去,刘郎中叹着气开方子,道:“好生养着吧,往后啊,看天意。”  宋秀秀又要养老娘又要养闺女,她一点儿田地都没有,更没有叫人看得上的手艺,只得四处抠抠索索,或是与小娃娃们争野果,或是死缠着过往客商买果子,生意做得远远不如百合那时候,要糊口十

分勉强。

倒是宋好年看她很有几分自立自强的意思,再加上她给自个儿说好话,免去一场牢狱之灾,到底去升大叔那里与她讨个差事。

宋好年原想叫宋秀秀去柳府灶上,早升大娘手底下做活,活儿又轻巧,又有得吃。哪知人家柳府如今不缺女仆,只田庄上缺几个做活的人。

宋好年与宋秀秀商议一番,宋秀秀道:“二哥,多亏你还想着我,那庄子上我愿意去。”

“庄子上活儿重,辛苦得很,只怕你熬不下来。”宋好年在田庄上做过活,那时候有百合变着花样给他解乏,又做新鲜饭食补养身体,饶是如此,至今想起来还觉得辛苦。

宋秀秀道她不怕苦,只怕带着圆圆一道饿死。

虽说有一点子情分在,宋好年不可能看着她和圆圆一道饿死,但宋好年既不是她亲哥,就没得一辈子为她负责的道理。

人情要用在要紧处,譬如将来求宋好年为圆圆说一门好亲事,要是如今就把情分用完,等到宋好年不肯再管她时,她还是啥都不会,岂不还要跟闺女一道饿死?

宋秀秀便去柳府庄子上做工,这份差事除了不耕地、不修渠,别的种田、插秧、除草等活计,与庄子上的男人一样,工钱只能拿到男人的八成,就是这样,宋秀秀也感激不尽。

她原先给小秀才做娘子,成日做梦,幻想自个儿有朝一日呼奴使婢,前簇后拥好不威风;如今在庄子上面朝黄土背朝天,有些嘴里不干净的人还要刻薄她,饶是这样,她再不敢有一点儿不满意处。

能给自个儿和闺女赚些个嚼裹,她就万分满意。那田庄上也有才生娃娃不久的女人,她忙碌时便把圆圆送去与那家娃娃一道,有人看着,她才好脱身做活。

这样一来家中牛氏没人照看,只得托付给大嫂董氏。董氏那里是好相与的人?便是公爹宋老汉还能干活,她且要一天刻薄三遍,更别说牛氏原先仗着是婆婆,没少欺负做儿媳的。  宋秀秀回家每每见着牛氏气鼓鼓地翻白眼,活像只快气炸的蛤蟆,只得给亲娘顺气:“大嫂嘴坏些,到底还肯照看咱们,没坏到底。娘你就少气些,你想,我若不叫她来照看你,咱们娘儿仨吃啥喝啥?



牛氏心道:要不是你害老三,我有我儿哩,哪用在那小妇养的手底下讨活路?

她虽口不能言,到底母女连心,宋秀秀有些明白她的意思,冷冷道:“你老道三哥肯养活你?你倒是想想才分家那会子,他是往家带了一文钱,还是给你老端屎端尿、擦身子喂饭?”

宋秀秀越想越气,“那些个事情哪一件不是我做,是我养活的你老,不是他宋好节!指望三哥给你养老,不如指望老母猪会上树哩!”

牛氏给闺女堵得脸颊抽搐,宋秀秀一看不好,忙道:“我就说几句,你别着急上火,回头气坏了还是自个儿遭罪。”

牛氏有一口每一口地喘气,心里直叫自己生了个孽障,要不是没法动弹,宋秀秀给宋好年作证说好话时她就该打死她!

再可人疼的闺女,还能贵重得多儿子?

亲娘虽不讲道理,到底动弹不得又不能说话,宋秀秀心里可怜牛氏,还得养着她,不能叫她饿死,日子虽苦,还能过下去,只一日一日苦挨罢了。

她这里苦似黄连,她前夫小秀才可是得意非常。

小秀才好容易养好身子,再去学里时,总觉得别人眼光时时在看他,疑心有人晓得他如今使个废人,不过两日就同人打架三回。

亏得是在学里,大伙儿读书人身子骨都不算结实,打起来也没啥大碍,要是换了宋好年那样的,保准他得在床上再躺几个月。

学里何先生看不过眼,报到柳老爷那里,柳老爷叹气道:“深泓,你我总有看错眼的时候,他既扶不起,往后不管他就是。”

没了柳老爷跟何先生在后头撑腰,小秀才的日子自然不如从前好过,学业也一落千丈,若说从前悬梁刺股还可能考个秀才甚至举人,那如今能不能考上秀才还不好说。

明眼人都看得出柳老爷明显放弃他,小秀才自个儿倒不觉得:他只觉得柳老爷和先生管他管得十分厌烦,如今不管他,正好便宜他逃学去与黄小姐鬼混。

他岳父也是个举人老爷,还做过官,人脉岂不比柳老爷更广?他听说黄老爷就黄小姐一个闺女,岂有不疼的?

只消娶黄小姐到手,黄金屋也有、颜如玉也有,还要啥寒窗苦读、悬梁刺股?

小秀才与黄小姐打得火热,看宋好年倒霉叫锦衣卫提去审问,越发得意:等将来我为官作宰,文官天生就比武官高贵,到时候别说锦衣卫,就是锦衣卫指挥使也得在我面前下跪。

他有这般雄心壮志,黄小姐自然高兴得很,赞他是世上少有的伟丈夫、奇男子,小秀才十分受用,只觉黄小姐就是他的知音,他连爹娘家族都可不要,就是要娶黄小姐。

这两个人花前月下、海誓山盟,黄太太早懒得管黄小姐的事情,只盼在这镇上把她嫁出去了事,免得坏名声连累自己亲儿子。

如今小秀才已经离婚,好歹不算有妇之夫,两个人来往虽不合规矩,也不算啥了不得的丑事,因此随他们去,自己给丈夫去封信说,有意把黄小姐嫁给青柳镇柳家的读书人。

黄老爷正督促长子读书,收到信无可无不可,夸黄太太肯为庶女着想,为她寻着这般好人家,便叫她主持一应事宜,黄老爷只管成婚时出面就行。

至于黄家大哥,那是万万不能沾上这个妹子,否则叫人晓得,这辈子前程还要不要?

一家子书信往来几回,就这样把事情定下,黄太太请秀才爹娘来说话,先定下口头约定,秀才娘把一根簪子插在黄小姐头上。

往后小秀才再来,黄太太便大大方方请他进门,两个人好歹算是过了明路,不用再去外头说话。  小秀才俨然以黄家乘龙快婿自居,偶然瞧见宋秀秀佝偻着身子从田庄上下工,便傲然嗤笑一声,甩袖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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