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上,乐意锦上添花的人多,肯雪中送炭的人少。宋秀秀倒霉,宗族娘家都不愿意管他,弄到相公拿刀喊打喊杀的地步,只有宋好年夫妻俩肯收留她一晚上。
宋秀秀人虽可厌,圆圆却无辜,百合正是想孩子想得不行的时候,宋秀秀坐在一边狼吞虎咽,她就在炕沿上看圆圆,满眼慈爱。

宋秀秀有心想说:“你自个儿生一个。”想起自己先前仗着大肚子,多次跑来同百合说些刺心的话,一句句都是刀子往人身上扎,不由后悔起来。

也是百合大度,要不然如今不叫她进门,别人也说不出百合的不是来:她宋秀秀有娘家,就是叫夫家撵出来,也该回娘家去跟着爹娘住,在二哥二嫂家里算啥?

宋秀秀半晌才小声道:“你往后……会生哩……”

比起她一贯的无理,这已是极为难得的好话。百合听出她的后悔和讨好,笑了笑,问她:“吃饱没有?”

见宋秀秀点头,便叫她抱上圆圆,到西屋里去。被窝里塞了个锡夫人,这东西是个锡打的盒子,带一个长柄,里头装上炭火,上头盖子一合,火星就不会溅出来燎着东西。

有锡夫人在被窝里,一会子就暖和起来,不用怕被褥凉冰冰的,冷坏小孩子。

宋秀秀要给圆圆在外头把尿,百合道:“外头风大,仔细吹坏她,你抱进来把尿吧。这个盆给你,晚上要起夜或是她要尿,就使这个。”

百合又找了个旧被子改成的垫子,正好垫在圆圆身下,免得她尿湿褥子。看她安安稳稳合眼睡去,百合要出来,宋秀秀忙问:“二哥去哪里哩?”

百合道:“你别管他,快些睡吧。”

没过多久,宋好年推门进来,手里牵着那头产奶的母羊,百合禁不住笑起来:“原来你去牵羊!”  宋好年道:“我回爹娘那里告诉他们秀秀今晚住咱家,叫他们提前预备,免得明儿手忙脚乱。再有这羊我买来它专给圆圆吃奶,哪里能留在宋家?说起来你都不敢信,他家要做休妻这样大的事情,不说

连夜联络亲友,我去时,秀才爹娘竟正商量杀羊吃肉。”

百合“噗嗤”一下笑出来,又连忙捂嘴,小声说:“既回来了就早些睡,明儿还有麻烦哩。”

宋好年走过来,先伸手,紧接着又把手放下:“我才牵羊,满手羊骚味。”说着先打水洗手,又问:“秀秀歇下了?”  百合指指西屋,宋好年点头,洗完手回东厢里,夫妻两个睡下喁喁私语:“早先秀秀生圆圆那会子,我看柳家就不安好心,偏那时候想着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娘家能管她一时管不了她一世,竟只

想着把事情抹平。”

百合也跟着叹气:“说是打断骨头连着筋,谁还没个自私的想法?当初秀秀时惨了些,可我本心里还是不乐意管她。”

宋好年晓得百合一向跟宋秀秀不睦,一点儿也不生气,反安慰百合道:“原先她时不晓事,干下多少错事,你不乐意管她是她活该。”

只不过宋秀秀再可恶也可恶不过柳如龙,她自生产后身子一直不大好,又带着个奶娃子,人黄瘦得可怜。  宋好年这样的人,一向只记人的好,不记人的坏,宋秀秀毕竟是他妹子,柳家做事不地道,好好的孙女不肯认,好好的媳妇要休掉,别说他们亲兄妹,就是柳家对个外人这样做,他也要仗义执言管上

一管。  宋好年绝口不提叫百合管宋秀秀的是,只说:“今儿实在是没法子,叫秀秀在咱们家先凑合一晚上。明天族里跟柳家谈事情,定要谈个一二三四五出来,到时候是叫她回娘家,还是想别的法子,都不关

咱们的事。”

却说宋秀秀身体虚,整个冬天都没睡过这样暖和又柔软的被窝,又不用担心随时有人冲进来,把圆圆抱走溺死,难得睡个囫囵觉。

直到圆圆半夜哼哼唧唧地哭,她才醒过来。桌上留着一盏油灯,灯芯很低,火苗又小又暗,但对宋秀秀来说,不用摸黑看孩子已经极为难得。  她先摸一把圆圆腿底下,果然尿湿,连忙给她把尿,又换上干尿布。圆圆还不消停,宋秀秀便晓得她是饿了,只是这半夜里挤羊奶定然会吵到别人,在柳家时,宋秀秀巴不得吵死那一家子,可这是在

宋家,她唯恐吵醒二哥二嫂,叫她这一晚上没处可去。

宋秀秀拍着圆圆,让她吸吮自己胸前,虽没有奶水,总算能堵住她的嘴。圆圆没哭出来,嘬一会子没吸到奶,又睡过去。

宋秀秀这才松口气,把灯芯稍微挑亮一点,拍着圆圆睡过去。这一晚上圆圆醒来四回,她都给糊弄过去,第二天一早就连忙挤羊奶煮羊奶,好喂这饿了一晚上的小祖宗。

百合听见动静起床一看,宋秀秀连热水都烧好一锅,连忙下米煮粥,配上泡子姜和辣白菜吃。

宋秀秀先不吃饭,大盆水给圆圆洗尿布。百合头一眼还看见她在洗尿布,后一眼就不晓得她把尿布晾在哪里,多嘴问一句:“尿布你晾哪儿了?”

宋秀秀小声道:“在屋里哩,没晾出来!”

百合到屋里一看,尿布在炭盆上烤着,一点日头都见不着。这样的尿布如何能用?她不禁道:“我看今儿日头还好,你晾出去晒晒,免得圆圆腿上起痱子。”

宋秀秀瞪大眼道:“我婆婆……秀才娘说,这些个东西不能晾在外头。”

当地风俗,尿布、贴身衣裳不好晾在外头,尤其男人不能从晾这些衣裳的绳子底下走过,不然要倒霉。

宋家院子里牵着长长的晾衣绳,从西屋门口一直到影壁跟前,一头系在柱子上,一头系在树上,宋好年进进出出,总会从底下走过。

宋秀秀正是最谨小慎微的时候,生怕热闹宋好年,连最后肯护她的人都失去,因此宁愿听秀才娘的,把尿布晾在屋子里用火烤。

百合道:“你二哥不讲究这个,尿布这东西还得日头晒过才干净,你只管晾过去。”

尿布不见日头,将来圆圆要遭罪。

宋秀秀没敢动,百合自己动手把尿布搭在西厢门口,正好这时候日头在东边,直直照在尿布上。

百合叫宋秀秀吃饭:“等下还有事情哩,吃完饭才有力气。”

宋好年从晾衣绳底下走过,果然眉眼都没动一下,仿佛完全没看见绳子上搭着一片尿布。

今天他们家吃饭吃得早,吃完饭宋秀秀又给圆圆收拾一番,就见腊梅和汪小福来。腊梅还在门外就道:“大姐,你收拾好没有?”

今儿初二,出嫁女该回娘家的日子。

百合道:“先进来等等,待会子再走,这会儿草叶上还有霜哩。”

腊梅一进门,先吓一跳:“她咋在这儿?”原来她还不晓得昨儿晚上的动静。

李家姊妹几个性情不同,唯独在一件事情上头绝似亲生姊妹,那便是讨厌宋秀秀。腊梅只当宋秀秀来她大姐这里打秋风,警惕地道:“我姐就是有钱有粮也不给你,你自有娘家,没饭吃回娘家要去!”

宋秀秀低头不敢说话,百合连忙喊住她,“腊梅,少说两句。”

一时又有宋家的后生来叫宋好年:“两家族长在柳家吃茶,喊你们去。”

宋好年叫宋秀秀抱上圆圆,兄妹两个去柳家,百合自个儿可背不动要带给爹娘的东西,好在汪小福机灵,一看他大年哥不去,连忙出门找人帮忙。

果然李彩凤也要回娘家,她家里有一头顶壮的青骡子,汪小福把骡子牵来,把要带的东西拴在鞍子左右,又抱起杏儿放在骡子背上,叫她抓紧前头的鞍桥,汪小福跟在骡子跟前扶着她免得掉下来。

几个人走在路上,百合说起昨儿晚上的事,腊梅才晓得宋秀秀如今竟这样可怜。她不禁唏嘘:“你那小姑子往常霸王似的一个人,还不是叫婆家欺负得要死,我竟不晓得说啥好。”

李彩凤道:“女人嫁人就是二回投胎,命好不好全看夫家好不好。原先都说秀秀嫁过去就是秀才娘子,将来凤冠霞帔少不了,如今看罢。”

腊梅说恶人有恶报,李彩凤也说不出宋秀秀的好话来,又提醒百合道:“我看你这架势,别是又要捡个人回来养!”

百合待女孩儿是真宽容,先养活腊梅,后养活迎春,如今要养个小姑子,她也不是干不出来。

百合只顾笑,也不把话说死:“我还不晓得两家族里是个啥章程哩,族长主事,我公公婆婆又都在,哪里轮得到我们说话?”

李彩凤盯百合一眼,又道:“你要不想养秀秀,早些同大年说清楚,他是个热心人,要是把养妹子的活儿揽过来,可有得你受!”

这夫妻两个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心软的毛病简直一模一样,见着人落难就想帮一把,李彩凤跟腊梅日常替他们悬心,生怕他们不小心惹上白眼狼,别好事没做成,先把自个儿坑进去。

百合心中自有打算,只这时候不方便说,回头看杏儿在骡子背上手舞足蹈,连忙道:“杏儿抓好!”  路边生着些经霜的酸枣,百合顺手摘下两把,喂给杏儿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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