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玉精通医术,对于人身四肢, 骨骼穴位之类的当然烂熟, 薛翃用了近三年的时间却融会贯通,除了针灸这种太过精细、一不小心就会出错的医术不敢轻易尝试外,其他的却都不在话下。
且她又比和玉多一样本事:就是博古通今, 遍览群书, 什么经史子集, 都烂熟于心。

就如同先前医治那妇人无乳之症, 便是从《史记》上得知的治疗方法,这个却是和玉在世也是想不到的, 所以两者结合,反而相得益彰,像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

薛翃对付赵暨的这一招,叫做“分筋错骨”。

常人的手臂不小心脱臼,大夫会帮他将错位的骨骼纠正回去, 但对最高明的医者来说, 却也能够不费吹灰之力将对方的胳膊关节卸下。

这跟习武之人对敌的手法,有异曲同工之妙。

赵暨只当眼前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女,哪里想到竟是这样厉害, 一时疼得半边身子瘫软, 动弹不得, 冷汗沿着额角往下, 滴滴答答落在地上。

“皇后真教出了一个好儿子啊。”

薛翃看着挣扎的赵暨, 从前她哪里舍得对这孩子下如此狠手, 但是他眼见已经变成了一个冷血任性的小魔王,已经害了一条人命却还不知悔改。

“你、你这贱人……本太子要杀了你!”赵暨虽然痛不欲生,嘴却还硬的很。

薛翃冷笑:“杀了我?你怎么杀了我?仗着自己是太子,就这样任性妄为……将来还了得。”

赵暨吼道:“你是什么东西,你管不……”

薛翃抬脚,在赵暨右臂上轻轻踩落。

少年还没说完,就疼得嚎叫起来,侧身在地上滚来滚去。

薛翃到底还有些不忍,撤脚说道:“你认不认错?”

赵暨双眼之中满是泪水,忍不住哭道:“我、我有什么错!你这狠毒的女人,你敢这样对待、本太子……就等着人头落地吧。”

薛翃见他疼得脸色惨白,泪落不止,偏偏死不悔改,倒是有些服他的硬气。

但天生这样固执的硬脾气,假如再养成个残暴的性子,再加上太子的身份,若是再长大些,只怕祸害无穷。

“那就在我人头落地之前,看看太子能不能低头。”

薛翃站起身,自己倒了一杯温热的茶,慢慢喝了口。

赵暨看着她意态舒闲的样子,几乎气炸了心扉。

他咬了咬牙,突然想起有个心腹的小太监跟了自己过来,当下便要叫出声唤他。

不料薛翃看他眼睛往外瞅,便知道他的意思,因漫不经心地说道:“跟太子来的那公公,方才听着像是去了丹房看热闹了,再说,太子确定要让别人看见你这样狼狈的模样吗?”

赵暨有点绝望,脸色也更白了几分。

他倒吸了一口冷气:“你、你……”

“我什么?”薛翃看着他死不悔改的样子,当初这孩子是多么的温顺,善解人意,那夜正嘉以训斥口吻相对的时候,赵暨还忍着惧怕挺身而出为她解围。

薛翃忍不住喃喃道:“可惜,你不是我的儿子。”

赵暨猛然一震,嘴唇翕动。他想大骂薛翃痴心妄想,但不知为什么,大概是疼的太厉害,竟无法出声。

偏在这时候,外间有尖细的嗓子响起,疑惑地说道:“今儿这儿怎么如此空闲,人都跑到哪里去了?”

“回公公,听说这丹房里正炼丹药呢,多半都在忙自己的事儿。”

“你打听清楚了和玉仙长在宫里?”

“奴婢打听的很清楚,仙长今儿并没出门。”

薛翃听在耳中,知道来者是司礼监的田丰。无事不登三宝殿,他这会儿来干什么?

心念一动,不由看向地上的赵暨。

赵暨当然也听见了,此刻忍着痛做出一个笑的样子,咧嘴道:“好好好,你完了,有人来了!”好像救兵来到似的,幸灾乐祸。

薛翃看一眼关着的门扇,回头看看赵暨,脸色仍旧沉静如水:“来的人是田丰公公,我自然听出来了。”

“知道就好,你等着,”赵暨哼哼着笑道:“和玉,本太子、要将你千刀万剐!”因为痛彻心扉,这笑容就显得如同哭脸一样怪异。

薛翃听了最后那四个字,眼神骤然冷了几分:“是吗?”

她将白玉茶杯放在桌上,冷峭地看着赵暨:“太子殿下,你是不是疼傻了?你忘了你来这儿是干什么的?说到皇上面前,你觉着,皇上会怎么处置?”

赵暨本来满眼狂喜跟狰狞的恨意,听了这句,忽然跟意识到什么似的愣住了。

这会儿,外间田丰悄声唤道:“和玉仙长,可在屋内吗?”

薛翃缓缓站起身来。

她拂了拂衣袖,看看门扇,又看看地上的赵暨,不知这孩子会是什么反应。

赵暨本来迫不及待地想要大声叫外头的人进来,但是这会儿,突然嘴唇紧抿,开始紧张。

嚓嚓,脚步声不紧不慢地逼近。

若薛翃还不答应,田丰只怕就要推门而入了。

地上赵暨眼中原本的狂喜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迅速蔓延的惊惧。

少年死死地瞪着薛翃。

目光相对,薛翃已经知道他想通了。

重走回赵暨身旁,薛翃俯身轻声问道:“事到如今,太子还不认错吗?”

赵暨的眼睛瞪到极致,飞快瞟一眼门扇,终于,少年满面绝望,哑声道:“是,是!是我错了!我该死!是我该死!”

他竭力压低嗓子,生怕外头的人听见,屈辱,恐惧,愤怒,疼痛……或许还有什么难以名状的情绪交织,让太子在说这句话的时候浑身难以遏制地抖个不停。

额头的汗珠跟眼中的泪也随着动作乱落,赵暨低低吼着,一边捂着右臂,蜷缩身子,将头竭力低垂窝进了胸口。

薛翃看见他湿漉漉的后颈,汗把里衣都湿透了,雪白的衣领洇出浅水蓝的暗色。

刹那犹豫。

这会儿,脚步声已经到了门口。

门扇上映出了一道模模糊糊的影子。

赵暨紧闭双眼,竖起耳朵,窒息,几近昏迷。

终于薛翃开口:“田公公,稍等。”

门外,田丰将要推门的手蓦地停住。

“仙长原来在呢。”隔着门扇,田丰的声音里都透出了几分谄媚的笑意。

薛翃淡淡回答:“是,请容我稍微整理。”

“好好,奴婢就等在这里。”田丰一叠声应承,后退几步,垂首站定恭候。

薛翃低头看一眼仍在涩涩发抖的赵暨,想给他把手臂接回去的念头一闪而过。

最终她什么也没做,只是走到门口。

薛翃将门打开,闪身出外。

门在身后轻轻地给拉上了。

门外恭候的田丰见她现身,忙行礼道:“仙长,奴婢是来传皇上口谕的,皇上又犯了头疼,请仙长快些过去养心殿一趟。”

薛翃道:“原来是为这件事。我知道了,请田公公先回去,我收拾了就去。”

才答了这句,便听到屋里“砰”地一声,像是有什么重重地摔了下来。

田丰吓了一跳:“什么动静?”

薛翃面不改色道:“大概是有东西掉了下来。”

田丰的眼睛贼溜溜的,往屋里瞥:“奴婢还以为、和玉道长这房间里有客人呢。”

薛翃淡淡道:“公公说笑了。”

屋内隐隐地又传出细微的声响。

薛翃微微蹙眉。

田丰却知道她不比普通宫人,并不敢再多嘴,只忍着诧异干笑道:“好像还有响动,这莫非是、耗子?”

薛翃道:“嗯,兴许是,前儿的确看了一只很大的。”

田丰忙道:“改天奴婢给您送只猫过来,最会抓耗子的狸花猫。”

薛翃道:“多谢公公,只是不必了,我这里养着鱼呢。”

田丰“啊”了声:“那、什么时候瞅着您有空闲,奴婢派两个人来帮您逮逮?”

薛翃道:“不必了,我先前在山上也常常跟山鼠鸟兽同眠同宿,修道人不在乎这些。”

田丰又溜了那房门一眼,咳了声:“还是仙长洒脱,既然这样,那奴婢就先回去禀告皇上了,您可快着些收拾,省得皇上等的不耐烦,会骂奴婢办事不力。”

田丰说了一通,才先回养心殿复命。

薛翃见他一步三回头地去了,才忙转回屋里。

才开门,就见赵暨倒在地上,一动不动。

薛翃吃了一惊,疑心他疼得昏死了过去,忙上前查看端详。

赵暨紧闭着双眼,当她的手碰到他肩头的时候,少年才拧眉睁开了眼睛。

随着动作,挂在他眼角的一滴泪也随着落下。

薛翃望着赵暨倔强的苍白容颜,心中竟响起了一声叹息。

“我并不是故意折磨你,”薛翃默然说道,她半跪地上,轻轻拉住赵暨的右臂,“忍着点儿。”

将他的胳膊握住,往下一拉复闪电般往上一对。

接骨的痛更跟方才的痛大不同,赵暨“啊”地叫了出来。

薛翃道:“一会儿就好了。”

赵暨大口大口地喘了一会儿,试着动了动手指。

虽然手臂仍旧疼痛难当,但手指却随着心愿微微动弹。

方才在等待薛翃的时候,他挣扎着想爬起来,但手臂却毫无知觉,赵暨几乎怀疑薛翃用了什么恶毒的法子,把他害的残疾了,那会儿他心头慌张,才又失控地跌倒在地,几乎按捺不住惨叫起来,强忍之下,嘴唇都给咬破了。

此刻抱着“失而复得”的右臂,那股折磨人的剧痛也随着渐渐消失,少年竟有种隔世为人的感觉。

“和玉,”赵暨慢慢地爬起身来:“你、你够狠。”

薛翃道:“是太子逼我发狠。”

赵暨坐在地上,仰头望着薛翃道:“你方才为什么不告诉田丰,是我在这里?”

薛翃道:“太子想我告诉他吗?”

赵暨扭开头,不去看她。

顷刻,薛翃道:“太子方才向我道歉,但这只是开始,太子得记着这个教训,以后千万不要再行差踏错。否则的话,太子就会知道,今日这点手段,一点也不狠。”

“你威胁我,”赵暨喃喃,“你区区一个道姑,威胁当朝太子,为了一个奴婢,你威胁我折磨我!”这次,口吻却不像是之前那样怨毒,反而像是愤恨的指控,跟一丝丝委屈。

薛翃道:“太子不也是心有不安才来找我的吗,你不是也怕那宫女的鬼魂去找你吗?”

“不,我不怕!”赵暨突然大叫。

从地上慢慢地站起身来,赵暨看向薛翃,就在薛翃以为这不过是少年心虚而已,赵暨又道:“我不怕,我宁肯世间有鬼怪。”

薛翃不解他的意思。

赵暨仍下意识地扶着右臂,自言自语般道:“我只是不懂,为什么我想见的那个人的鬼魂,却总不来找我呢。”

“那个人?”薛翃微微眯起双眼:“太子指的是谁?”

泪从少年的双眼里大颗大颗地涌了出来,坠落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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