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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站起身, 从箱子里翻了翻,挑出件莲青色弹花布裙,织工并不好, 花色也配得勉强, 但好在人精神。穿在身上, 月白丝绦一束,人便如夏花般挺立, 脸颊天然透粉。

从前陶枝很愿意在身上的小细节处花心思,眼下处境拮据无从捯饬,这样浑身无一丝雕饰的样子竟也看着颇为顺眼。

收拾好自己,看时间还早, 陶枝一撸袖子,叉腰看着这间空空荡荡的屋子。

做芙蓉粉,要蚌壳, 雪石粉,花露, 筛子模子磨等等用具, 哪一个都得要钱。她现在一无所有,只好找找屋里有没有什么能换钱的。

这一通翻找, 翻出了床头里塞着的簪花、玉镯, 还有藏在床底下的一吊铜钱。可惜簪花不值钱, 玉镯也不透不水, 别说拿去当铺, 就连陶枝也看不上。

除此以外, 一吊铜钱也是杯水车薪。陶枝抹了抹额头,重重地坐在床边,鞋跟在地上一磕。

这一磕不知碰到了哪里,竟发出空响,好像是藏着东西的。陶枝低头一看,果然发现自己鞋边的地砖和旁边不太一样。她蹲下身仔细看了看,发现这砖缝间原来堵着一根木头条。

她把那木条抠出来,顺着缝隙一掀,地砖下果然是空的,小小的坑里躺着个黑色布袋。

陶枝有点高兴,被这样珍而重之地藏起来,应该是个挺值钱的东西。她小心地把袋子拿出来,拆开系带,看清里边的东西时忽然一愣。

是一支金桃花顶簪,精美得近乎夸张,簪头是一朵金线勾的桃花,花瓣缀满珠玉,花蕊正中还捧着一颗指甲盖大的珍珠。

倒不是说这簪子有多贵重,陶枝之所以怔住,是因为这簪子是她的。

是上一辈子“廖清欢”的。

她从前并不喜欢这簪子,觉得它华贵有余,却是有些俗了。后来她确实再也没见过这支簪子,但她首饰众多,也并没有在意。

原来是在这里。

陶枝摸了摸那朵金桃,嘴角勾起一点笑容。按从前的时间线,此时宋鸣鹤刚和“陶枝”坦白没多久,但其实已经和“廖清欢”相识几月有余。

陶枝是旧爱,廖清欢是新欢。

如今新欢的簪子出现在旧爱家里,说明其实早在宋鸣鹤坦白之前,从前的陶枝就已经知道廖清欢的存在。而且恐怕还偷偷潜到她家中看过,拿走了这支桃花簪。

桃花吗?陶枝冷笑一声。

如果当时的陶枝直接出面,告诉他宋鸣鹤的真面目,那他们俩的人生绝不会扭曲成这样。可惜她选择了在暗中窥视,满心嫉恨,把怨气都发泄在同样被欺骗的女人身上,却不想想罪魁祸首是自己心爱的男人。

陶枝意念一动,周身便又逸开那股冷冷的檀香,她深吸了口气,把心头的愤怒压下。

事情不会重来,这一世好好过才是最重要的。

这簪子太贵重,全京城可能也没几支,她贸然拿去当铺怕是要遭人怀疑。但花蕊上的这颗珍珠确是不错,成色匀白,不含杂质,个头又大,少说值个二十两银子。

转念想想这也算是件好事,至少能让她换些本钱。果然,随着心态转变,檀香缓缓沉下,消散开了。这毒确实和情绪有关,目前已知在她愤怒恼火时会冒出来,陶枝决定以后要少生气,以免误伤别人。

这时,院外响起一道响亮的声音:“姐——姐——”

是程实,陶枝把簪子放好,小跑着出去给他开门:“来了来了!”

程实背着手,仰着头,煞有介事道:“收拾好了吗?阿婆喊你吃饭呢。”

陶枝笑着点点头:“知道了,谢谢你呀。”

程实晃晃脑袋,背着手转身走了。

又一次去对门,走过载满花的小院,进了正房,阿婆招招手:“阿枝过来坐!”

陶枝笑着应下,余光瞥见程漆还坐在昨天的位置上,手支在太阳穴,半眯着眼睛。

没睡醒吗?

她走过去,刚一坐下,程漆就掀开眼皮,冷淡道:“下次早点。”

陶枝一顿,点点头:“好的。”

早饭是一碗汤面,飘着嫩绿的小油菜,卧了鸡蛋,桌上还有几碟小咸菜。味道还是特别好,陶枝心满意足地把汤都喝完,笑着夸道:“阿婆连面条都做得这么好。”

阿婆笑得眼睛眯成缝,摸摸她的脸:“下回还做。”

程实像头小猪,低头唏哩呼噜地连汤带面吃完,嘴巴一抹。程漆还是懒懒散散的样子,吃得很慢。

阿婆看他一眼,有点忧心地问:“阿七怎么吃不动,不爱吃?”

程漆摇摇头,立刻加快了速度,三两口吃完:“没有,好吃。”

阿婆这才放心。

陶枝悄悄看他一眼,心想程漆虽然对谁都冷冰冰的,但是个孝顺的人。忽然,程漆抬起头,一下撞上她没收回去的目光,眼中没有一丝波澜。

“嗯?”陶枝下意识摸了摸鬓发,“怎么?”

程漆面无表情地凑近一点,他身上那股微苦微凉的味道又飘到她鼻息间,陶枝忍不住屏住呼吸。程漆敲了敲桌面,声音低沉:“洗碗。”

“行啦,坐着吧,”阿婆已经站起身,利索地把筷子一并、碗碟一落,“统共没几个,阿枝不用来。”

阿婆下了桌,程实也就起身回屋,临走前给了程漆一个眼神。

一时屋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陶枝呆得不踏实,刚想动,程漆先抬了抬手。一个茶盏推到她面前,豆绿色,釉面光亮,很漂亮。

程漆勾起嘴角:“我渴了。”

陶枝眨了眨眼,片刻后才反应过来,这是让她倒茶的意思,可明明茶壶就在他身后的矮桌上。

她长这么大还是头一回被人使唤,当即有些恼,又不敢真生气,只好攥了攥拳,起身去给他倒茶。

程漆又把手支在桌面上,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磨蹭什么。”

陶枝抿住唇,拿着茶壶给他斟上七分满,然后直起背,退后一步看着他。

程漆盯着那盏茶瞧了一会儿,然后才漫不经心地端起来,抿一口。

“凉了。”

陶枝的唇几乎抿成一条线,紧紧捏着壶把,转身就往外走:“我再去煮一壶新的。”

“慢着——”程漆的眼睛半睁不睁,还笑着,“算了,我不想喝。”

陶枝停下,闭了闭眼,心想:不想喝还叫我倒?

她可知道什么叫吃人嘴短了,陶枝拼命安慰自己,这是看在阿婆的面子阿婆的面子,呼出口气,转身勉强朝他笑了一下。

程漆慢悠悠地补充道:“院子里的衣服干了,你收了去吧——眼里没活儿可不行啊。”

陶枝咬着嘴唇看他啊,玻璃珠一样的浅色瞳孔又亮又润。她终于明白了,昨晚他哪里是示好,分明就是警告!

程漆好整以暇地歪着头看她,素来淡漠的脸因为捉弄而露出笑意:“怎么?”

陶枝瞪着他,白腻的脸上涨出红晕,几度想夺门而出。这时阿婆正好从侧门进屋:“阿枝啊——”

陶枝顿时被钉在了原地,吸了口长气,然后转身对阿婆道:“我去把院子里的衣服收了。”

她跑得飞快,发尖在空中旋出一个弧度,程漆看见,嘴角也跟着勾起一个弯。

阿婆走过来“啪”地在他肩膀上打了一下:“你又怎么人家了!”

“没怎么啊,”程漆转过头,从门里看她垫着脚一件件把衣服摘下来,腰肢被拉成细细的一圈,“说会儿话。”

阿婆将信将疑,又打他一下:“你不许欺负她。”

程漆站起身,慢慢往门外走:“哪儿能啊。”

陶枝摘下一件就搭在臂弯里,很快抱了厚厚一摞。程漆身量高,衣服重又长,她得半举着胳膊,很快就酸得受不了,更别说还晾着些毯子褥子。

程漆就靠在门上看她,没有一点要帮忙的意思:“哎——你怎么笨手笨脚的?”

陶枝咬着牙不理他,艰难地把衣服换到另一只胳膊上。她从前既没洗过衣服,也没收过衣服,从来不知道穿在身上轻轻便便的东西抱起来这样重。

程漆看着她恼火的后脑勺,琢磨着猜她还能忍多久:“拿住了,掉了重新洗。”

过一会儿阿婆忙完了出来,看她费力地垫脚抱着衣服,赶快小步过去:“那么多你抱不住,哎呀——”

阿婆佝着背要去接她手上最沉的褥子毯子,程漆这才从门上站直了,几步走过来:“您就别动了,我来。”

说完,把阿婆手上的,连着陶枝手上的一起接了过去,单臂抱着:“你们摘吧。”

陶枝连忙甩了甩酸痛的胳膊,瞟了他一眼。程漆还是漫不经心的模样,却抱着衣服站在原地。

陶枝她转过脸,心里哼哼两声,继续帮着阿婆摘衣服。

她回头之后,程漆才面无表情地看过去一眼。正好看见她抬手,袖子滑下,露出一截纤细的腕子。她手腕上没戴什么首饰,只有一小段红绳,松松垂着,衬得皮肤白皙如瓷。

这么细皮嫩肉的,简直像个大小姐,程漆在心里啧了一声。

程实背着个布兜从东边厢房出来,喊了句“我去学堂了”,然后就昂首阔步地出了院子。

他走之后,程漆把衣服抱回正屋的炕上,也跟阿婆说一声:“走了。”

陶枝和阿婆一起盘腿坐着叠衣服,看他一身玄色劲装,好奇问了一句:“阿婆,程漆他做什么的?”

“他吗,”阿婆手把手教她怎样叠不起褶,随口道,“在城西边的武馆教人拳脚,就是个粗人。”

“教头吗……”陶枝点点头,心想怪不得那么粗鲁。

初见程漆,觉得他眼中带毒,让人害怕。现在吗……只觉得可恶。

这下他的气息都扫在脸上,带着他身上独特的、好闻的味道。陶枝垂下眼睛,轻轻地“哼”了一声。

像带了钩子,软软的尖儿。

程漆觉得自己像是被挠了一下,唇角不自觉地勾起笑意,原本觉得先低头服软的没面子也烟消云散了。

他伸手,在她眉心轻点一下,指尖感触到她的温热滑腻,声音不自觉低下来:“消气了没?”

陶枝低着头,嘴角飞快地勾了一下。程漆还真来认错了。

然后她敛去笑,平静地抬起头望他:“你哪儿做错了?”

程漆“嘶”的一声,心说这女人还挺会顺杆儿爬,可心里这么想,嘴上却乖乖道:“说话难听。”

陶枝强忍着笑意:“下回还这样不?”

“嘿,你还——”程漆忍不住,一抬眼,却看见她已是满脸笑容,眸中的那湾水晃出点点光芒。

他手指动了动,作势要捏她脸,陶枝笑着躲开。

“胆子肥了,玩儿我是不是?”程漆按着她肩膀不让跑。

“我错了……”陶枝喘着气求饶,挣了他,转身往院里走,回头笑:“晚上给你做炖牛筋。”

程漆在院外站了好一会儿,抬手闻了闻自己的指尖,还有她身上的香味。

“这都什么姑娘……”程漆“啧”一声,理着袖子往小厨房走,“牛筋不许放蒜。”



廖清欢亲手摔了那瓶芙蓉粉,只好换回了从前用的铅粉。但因为皮肤被温和的芙蓉粉娇养得太好,再一敷上铅粉,她顿时感觉面上一阵刺痛,急急忙忙擦掉一看,脸上竟红了一片,还有零星小点。

她摸着自己脸,眼神越来越阴沉。

今天是芙蓉粉头一回批量出售,京中的贵女们早就翘首以盼,此时全都去香居抢货了。

廖清欢想象着陶枝赚得盆满钵满、喜笑颜开的样子,嘴角慢慢勾起冷笑。

她要让陶枝做不下去!

吊胃口吊了这么久,第二批芙蓉粉一摆在店里,立刻被疯抢一空。陶枝站在店里,看着人来人往和外边的长队,说不骄傲是假的。

陈文隽眼底两坨青黑,担忧地小声问陶枝:“陶姑娘,作坊产的这一批比不上你最初手制的那十几罐,若是有人不满意怎么办?”

陶枝知道,上一世名动京城最后位列贡品的芙蓉粉,也不过是这样的品质。她的本意也只是不伤及皮肤,润肤本来就不应是香粉的职能。

陶枝摩拳擦掌,她知道自己有凌驾于当世所有同行的优势,那就是她知道接下来哪种妆品会流行,所以她永远能够走在所有人前面。

正想着,铺面外忽然一阵喧闹,店伙计跑出去看,陶枝接过打包的活儿,眼睛往外看着。

“我的脸被伤了!就是用了这芙蓉粉!大家可都留心着,这根本就不是什么好东西,比铅粉更伤脸!”

陶枝一挑眉,倒是没想到她竟会来搅局。

店里都是年轻女子,多数是慕名而来,还没真正使用过的,一听这话,顿时犹豫了。

廖清欢趾高气昂地走进香居,捂着自己的脸:“我今天就是来讨说法的,你们打的招牌倒好,可用着不是那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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