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5年9月5日13:15-14:00
校长王宏坐在办公室的沙发上,微闭着双眼,右手的大拇指和中指使劲掐着左右太阳穴,试图将午睡被惊扰后带来的头痛按到大脑深处,至少,此刻,自己不能被这一阵阵头痛袭扰。

对面三人沙发上端坐着的中年妇女还在抑扬顿挫的发出一声接着一声的抽泣,王宏将后背靠在沙发上,睁开眼睛,看着那五短身材却偏又打扮的花枝招展的女人,鼻孔中满是腻人的脂粉香气,简直让他无法呼吸,刘秀兰,俗气到极点的名字,和这个人倒是相配的很。已经整整五分钟了,这个刘秀兰就这么不知疲倦的哭着,似乎委屈到了极点,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说吧,你到底要怎么样?”王宏不愿意兜圈子,开门见山的问道,事情他已经听何永胜说过了,女儿被人持刀猥亵不报警,而是选择让学校来解决,绝不是为了集安一中的名誉委曲求全,等着提要求吧,为了学校,只怕自己没有拒绝的权利。

“王校长,说实话,要不是看在何处长的面子上,我早就报警了,咱们一中怎么会有这样的畜生,简直就是败类。”刘秀兰止住了哭泣,如同换了一个人一样开始侃侃而谈,“我丈夫是咱们一中的老临时工,地位不高,就是管理管理宿舍,却也兢兢业业,前年得了一场大病,卧床不起,没法儿干活了。还是人家何处长仁义,把学校东墙下的那一排平房租给了我们,这才让我们一家子不至于走投无路。”

一听到东墙下的平房,王宏顿时起了警惕,这几天他在学校来回巡视,发现校园里有些不伦不类的低矮平房,均为简易板材搭建,这些平房大多被人承包,开设为小卖部、小书店,而东墙下的平房,规模最为巨大,一排十余间,竟开了个小食堂。王宏这几日走访,动了整治违建的心思,首当其冲要整的就是这个小食堂。哪知此刻,小食堂的经营者竟坐到了自己的对面。

“知恩图报,这是做人最基本的原则,一中对我们家不薄,我们决不能对不起一中,只要学校把那个流氓学生开除了,我们就不会对外声张。”刘秀兰态度诚恳,说实话,对于女儿受的委屈而言,这样的要求并不过分。

如果此事发生在自己见过许正阳之前,王宏会毫不犹豫答应刘秀兰的要求,就算不是为了一中的荣誉,清除害群之马也是校长的职责所在。但此刻,王宏看着从痛不欲生飞快切换到义正言辞的刘秀兰,冷冷掩饰着心中的狐疑,那个出手击退赵彦斌一行的学生,会干出这样的事儿?他不相信。

“小刘,你不知道,那个学生许正阳,他没有学籍,不算是集安一中的正式学生。”昨天下午从乐团回来后,王宏特意找了赵彦斌和许正阳的档案仔细研究了一番,许正阳的情况,他已了如指掌。

“那就好办了,”刘秀兰一拍大腿,一下子神采飞扬起来,“只要您一句话,把他赶走就好。”

王宏叹了口气,就算他认定眼前这个女人是在演戏,他此刻也只能虚与委蛇,“许正阳他现在孤身一人,连家在哪里都不知道,如果集安一中把他赶走,他就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了。”

刘秀兰愣了一下,冷冷一笑,说道:“王校长倒是菩萨心肠,我们这对相依为命的母女,看来远不如这个流氓学生重要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这个貌似粗鄙的中年妇女忽然间伶牙俐齿起来,让王宏有些措手不及,“我是说关系到一个学生的去留,我们一定要慎重,必要的程序还是要走的,我虽然是校长,也不能搞一言堂,总要开会研究一下吧。”

“王校长,我相信您会给我们母女做主,我一个乡下人不懂得那么多,这开会不会开很久吧?别一天天拖下去,研究个三年五载都出不了结论。我女儿心眼儿小,要是一下子想不开,剩我一个老婆子还不如死了好。”伶牙俐齿的女子马上变回成市井小民,连威胁都是那么赤*裸裸的低级。

“一天,给我一天时间,明天上班给你答复。”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发生的事,要查清楚并不困难,到明天上班之前还有十多个小时,应该够用了吧?

“我觉得没有什么好研究的。”何永胜赌气的坐在王宏对面的沙发上,语气中有了顶撞,新校长到任以来,何永胜还是第一次用这种语气和王宏说话。

“老何,这件事有蹊跷。”王宏坐在办公桌后,眉头紧紧皱着,自己刚到学校,很多工作都要仰仗这些部门一把手开展,尤其是面前这位学生处处长,他的支持至关重要。

“怎么蹊跷了?”何永胜脸上直接写着“正义”两个字,“人证物证俱在,光天化日之下,简直没有王法。”

“可许正阳自己是有一番解释的。”

“那也能叫解释?根本就是狡辩,”何永胜气愤的腮帮子都要鼓起来了,“他说是朱晓莹用匕首袭击了他,他制服了朱晓莹,接着朱晓莹又自己扯破衣服呼救,这不是无稽之谈吗?”

王宏微微一愣,旋即反应过来,何永胜口中的朱晓莹,便是那位方才在自己办公室哭闹的刘秀兰的宝贝女儿,“你看到那把匕首了吗?”

“没有,”何永胜摇摇头,“我对那种东西不感兴趣,直接让保卫处拿走了。”

“我看了,不仅看了,还跟秦俊毅好好学习了一下。”王宏略一停顿,看了看何永胜,何永胜面无表情,似乎有没有看过匕首,与此事并无任何关系。

“秦俊毅是军队转业的,认识那把匕首,那可不是一般的匕首,是美军的M9军刀,市面上根本买不到,就算通过黑市去买,价格也不菲。许正阳没有经济收入,不可能买得起这样的刀。”王宏一边说一边从办公桌后站起身,为何永胜倒了一杯水,放在何永胜面前的茶几上,“再说,我见过许正阳和人动手,他要对那个朱晓莹干坏事,根本不需要用刀。”

“那又能说明什么?因为他不需要用刀,就否定他干了坏事?什么逻辑?”

“不,我没有这么简单的否定什么或者肯定什么,”王宏不急不躁,缓缓说道,“我的意思是,我们或许应该好好考虑一下许正阳的说法,万一他说的要是真的呢?”

“我的好校长啊,到目前为止,只有许正阳一个人这么说,总不会是书店里那么多人联合起来陷害他一个人吧?”何永胜似乎有些哭笑不得。

王宏皱了皱眉眉头,保卫处长秦俊毅已经告诉了自己,当时书店里有五名正在挑选书籍的顾客,全都可以证实朱晓莹的指控。但这五个顾客,没有一个是集安一中的学生,要知道,这个书店自打开业以来,往来的顾客几乎都是一中的学生,校外人士到这个书店购书,这么多年只怕不会超过十个,今天怎么这么巧,一下子就来了五个,这里面只怕有问题。“当时许正阳不是和他的同学一起去的吗?那个叫方舒的,她怎么说?”

“她?当时她在书店最里面,事情发生在书店门口,她什么都没看见。”

“是吗?这是她自己说的?”

“没有,当时书店里那些顾客都这么说。”

“也就是说,我们并没有向方舒了解情况,对吗?”

何永胜无可奈何的摇了摇头,“我们又不是在查案子,有必要把所有人都问一遍吗?尤其是这还是个根本没有看清事情经过的人。”

王宏微微一笑,颇有耐心的说道:“老何,关系到一个学生的前途,我们怎么能不慎重呢?方舒现在在哪儿,不妨把她叫来,听听她怎么说。”

“好吧,听您的,”何永胜叹了口气,“她和许正阳现在都在保卫处,和老秦在一起,还有他们的班主任李常青。”

“那就把他们都叫来吧,有的事还是要多听听,兼听则明偏听则暗,还是很有道理的。”

算上这一次,许正阳已经是第三次讲述事情经过了,第一次是在书店内,面对的是震惊的连话都说不出来的方舒,自己连手中的刀都来不及放下,身边是吵嚷着要和自己拼命的中年妇女,那一片混乱中,他自己都不知道说了些什么。第二次是在保卫处,面对学生处处长何永胜,那时自己已经足够平静,头脑冷静而清楚,但何永胜处长只听自己说了个开头便断然喝止,根本不给自己解释的机会。现在,在校长办公室,自己开始了第三次讲述,也是事发之后最为细致清楚的一次讲述。

一番讲述持续了将近半小时,校长办公室寂静的似乎连一根针落地都清晰可闻,讲述完毕的许正阳如释重负,目光在王宏、何永胜、秦俊毅、李常青脸上游移,最终在方舒脸上落定,说实话,别人相信不相信,他并不在乎,重要的是方舒,只要方舒相信自己,就算全天下都认定自己是个十恶不赦的流氓,又有什么关系?

“说的这么热闹,谁能证明?”何永胜冷冷一笑,都不屑向许正阳看上一眼。

“就是,凡是都要讲个证据的,只有你一个人这么说差点儿意思,怎么着也得再找几个人证明一下。”同样是需要找人证明,秦俊毅的意思和何永胜显然相差了十万八千里,完全是为许正阳着急的语气。

“我可以证明。”方舒的声音忽然响起,甜美中透着坚定。

“你?”何永胜的眼睛紧紧盯着方舒,“据我所知,你是事发之后才从书店最里面赶过来的,你能证明什么?方舒,这件事情很严肃,作伪证是要受处分的。”

“从书架的缝隙可以看到门口的情形,各位老师如果不相信可以到现场去看。”方舒的脸色波澜不惊,如同在讲述一见一加一等于二一样显而易见的事,“我可以证明许正阳说的都是真的。”

看着方舒镇定自若的样子,许正阳如同打了一个大胜仗一般,欢快的简直要天旋地转,方舒是相信自己的,这就足够了,其他的人,愿意怎么闹就怎么闹去吧,在许正阳眼中,他们,不过是跳梁小丑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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