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外三里有座桃花亭,里头本该是供人亵玩赏花之地,但随之桃花不开,桃树又枯,这间亭子便也和着荒废。
桃花旧梦该是许久前的事了,此处若真存在桃花林,想来以前的金鸡镇也是个水土富饶之地,只可惜眼下一片黄土,寸草不生。

小乞丐名叫张小二,土生土长的西北人,从小吃着苦头长大,手上也有些三脚猫的功夫,也正是如此,苟老道才收他做了徒弟,说是传承他衣钵。

苟老道能有啥衣钵?坑蒙拐骗不成?其实偷骗之道亦是道,苟老道能够骗到大燕国师一职,想必骗术也是相当了得的。

小二领着狄云枫来到桃花亭时苟老道正张嘴扯着呼噜,石桌上倒歪着几只空酒壶,一把散乱的花生壳儿,一些被啃得干干净净的鸡骨头……

“嘘,师傅他最讨厌的便是睡觉被人打扰,兄弟你先到外头坐一坐。”小二轻声提醒着,自顾开始收拾起桌上的残渣。

狄云枫莫名一笑,心头感慨道:这苟老道寻了处遮风挡雨的屋檐,并收了个勤快伺候他的徒弟,形如乞丐般模样却过着神仙般的生活,此番若说是养老,岂会差尓?

“兄弟,里头我收拾好了,你先进去坐。”小二招呼道。

狄云枫偷偷拾起一粒石子儿,坐下时弹指一发,刚好打在苟老道的大鼻头上,只听“哎哟!”一声惨叫,苟老道从木椅上翻起,揉着鼻子四处张望,并骂道:“谁呀!哪个龟儿子偷袭我!”

“师傅您怎么了?”小二赶忙跑进小亭询问情况,狄云枫却笑着答道:“看来你师傅是做噩梦了。”而他这么一说才叫苟老道盯向他。

苟老道定然是认得狄云枫的,他睁大眼睛,嘴里不知叨叨着什么,又从木椅上翻下来,绕着狄云枫瞧了几圈才坐下握着狄云枫的手道:“那个你……你叫啥名字来着?”

“姓狄,名云枫,西南渝州人,三月七号找你报的道,到此已过去四月零三天,”狄云枫顿了顿才真挚道:“一个月二十两,四个月就是八十两,苟道长是不是该给我算工钱了?”

当狄云枫说完这一席话时苟老道已哭得老泪纵横,嘴里头还不停支吾道:“果……果真是见着个故人了……”

“呃……”狄云枫嘴角一抽,挣开自己的手,清了清嗓子道:“苟道长,咱们一码归一码,就算是亲兄弟也要明算账,这——”未等他说完,苟老道便唤道:“小二,去我包袱里取张一百两的银票来,拿到镇上买两坛十年陈香的花雕,再带些下酒菜来,我要款待贵客!”

狄云枫被欲拒绝,但刚想开口小二却已往镇子上跑去,唯有摇头道:“苟老道,你得这么个孝敬的徒儿也是上天对你的照顾不是?”

苟老道抹去一把辛酸泪,叹道:“历经磨难才得来的日子最叫人珍惜,我已年过花甲,对所谓的钱势已不下心,只想则一方净土,安享晚年罢。”

酒还未送来,苟老道便将那些酒后该吐的感慨全都吐了出来——当时他被妖人吓晕,醒来之时地上遍布了江湖客的尸体,他受不小惊吓,还曾试过掐碎通信符,但仙人若真愿意来救又何必当夜不出手呢?他心灰意冷,将所有江湖客身上的钱财与符咒都收了去。可大漠无疆,路只能是在脚下,但他不失幸运,没走上两天便遇见一只去西北做买卖的骆驼队。

到了西北后他凭着自己那两手吃饭的本领,四处帮人抓鬼做法,且手头还有仙人亲画的救命符,日子过得很是充裕。渐渐地他便心生了隐退之心,于是找了个勤劳的孩子做徒弟,受其本领也好给自己养老。

“往些天我老做噩梦,都是那些江湖客来找我索命的,我心头实惭愧得很呐,”苟道人忍不住又抹一把辛酸泪,哭诉道:“狄少侠,你可不要怪我,谁敢知竟真有妖怪在世?谁敢知?谁敢知……”

狄云枫心子软,况且这苟老道也一把年纪了,老来泪不能算做搪塞,于是出言安慰道:“苟道长莫要伤悲,做咱这行的本就在刀山火海里闯,死人也该自己背时。不如这样,他们的尸骨还在镇子上,你蓄点儿钱将他们的尸骨找回,就当是给他们发工钱了,这人死总要入土为安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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苟老道听完这话眼睛一亮,当即便起身道:“那好!我们现在就去,我将手里头的几千两银子都拿去替他们办丧事,保证风风光光的!”

“呃……现在怕是不行。”狄云枫摇头道。

“是为何?”苟老道先是疑惑,但随后便慢慢坐了下来,他这才想起问道:“对了,说起狄少侠你,先前我还以为你也死了,你是怎生还的?又为何辗转到了西北来?”

狄云枫挑了挑眉,他若是讲出自己所历经的事迹,苟老道必然不信。于是就随便编了个凭运气脱身的理由,至于为何辗转到西北,他也挑了些有的没的说于苟道人听。谁知苟道人听完,却大惊道:“狄少侠,你还要去替金三爷除妖?!”

他又赶忙劝道;“狄少侠,不可去,不可去!那地方邪乎得很,恐怕真的是有妖怪出没,你还是别去送命了。”

狄云枫却笑着摆手道:“收人钱财替人消灾,我既然拿了别人的定金,再怎么也得去走一遭不成?再说了,这世上哪儿有那么多妖怪?”

“可是——”

“苟道长勿要担心,今夜我就去走个过场,要是真有妖我一股溜儿就给逃了,哪儿能留在里头送死不是?”狄云枫说着便起了身去,准备告辞道:“这太阳也快落山,我也该镇尾报到了。还请苟道人今夜就将行李快马收拾好,明儿一早我便来找你,咱携程走一遭。”

“可咱这酒肉都还未吃呢,吃个饭也不着急……”苟道长欲挽留着又从怀里拽出一把“救命符”,递给狄云枫道:“那狄少侠你将这些玩意儿带上,没准儿派得上用场……我呸!岂能派上用场?派不上的,派不上的……”

“哈哈,老道人就放心好了,这玩意儿发动一次可要十年阳寿,我可耍不起这个。”狄云枫执意离去,苟老道也只能亲自相送,待到镇口时他终叹一句:“狄少侠珍重。”便摇头离去。

狄云枫回首瞧了一眼苟老道,其背影既消瘦又佝偻,而恰巧这时日落西山,流云似火烧,万山夕阳红,苟老道沧桑孤老的背影时实应景,如夕阳般孤独,如夕阳般迟暮。

这正是狄云枫怕见夕阳的缘故,沧海一粟,风火尘埃,岁月可曾绕过谁?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师傅,师傅,酒给您买来啦!那酒馆老板没见过银票,起先还不敢收呢,这才耽搁了时间嘛……”

小二提着酒肉赶上去,嬉笑着,亲昵着,苟老道也出手抚了抚小二的头,宠溺着,疼爱着,在夕阳下,似映出了一抹说不出的美,永恒的爱。

蝴蝶是会眨眼睛的,每眨一下便会留住一次永恒。

狄云枫嘴角微微一笑,取下腰间酒袋,边饮边享受着落日余晖所带来的无限温柔。

他知道自己变了,却说不出具体为何而变、变在哪里。但他心头明白,自己以后一定会多说些话,也不会再去讨厌夕阳了。

因为。

夕阳无限好,来日再黄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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