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三百一十八章悲歌
这才只是《操典》中关于骑兵防御论述的一个角落,下边还有更细的条例。

整套操典厚厚一大本,根据主要内容分为三大门,几十卷。

体系非常复杂,文字却异常简单近乎白话。

但是里边的脉络,却是异常清晰。

这部书的出台,离不开苏油的巨大努力。

战术思想——战术原则——战术条令,这样的大纲体系,具有非常明显的理工逻辑特色。

每一条操典,都附加了实际操作的正反两个战场案例予以讲解,说明这条操典的正确性和必要性。

全套操典要系统性地学习完成,需要军事学员们三年时间,而要渗透到骨子里成为部队的战斗本能,则需要一辈子甚至几代人的锤炼。

但是基础已经打好了,大宋的军事思想也在其中确立了下来,那就是——机动、高速、进攻、强火力、强后勤保障。

军事学院的学员们都是识文断字之人,而且大多数还有一定的军事基础,这部《操典》,就如同给他们推开了一扇通往神奇世界的窗户。

完善的理论,以及以理论为指导总结出的原则,再配以为原则服务的条令,让学院兵们不但知道了要怎么做,而且知道了为什么要那么做。

这其实已经是从数千年战争历史中提炼出了一场质变,已经构成了现在战争思想和战争组织方式的基础。

以这种思想武装起来的新军,虽然人数还非常少,但是已经爆发出了恐怖的优势。

这其实已经和科举类似,不仅仅是一场单纯的军事变革,甚至会是一场改变社会结构的变革。

内行看门道,比如种鄂,对凝聚着自家兄长心血的《操典》奉为圭臬,即便手底下的新军只有区区五千人,但是已经能够让他在家兄军事思想的指导下,摸索出一套新旧军相结合的战法。

在连续经历过两场大胜之后,种鄂终于找回了名将的自信,继而爆发出了耀眼的光芒。

我等他来。

这种话,换到半年前的种五郎,绝对不敢说出口,但是如今,他说出来了。

大军有条不紊地在莱李坪前驻扎了下来,新军占领了两侧高地,箱车围成了错落有致,留有通道的车阵。

一夜大雪,次日清晨,穿着白羊皮袄子,骑着白马的斥候们来报,梁永能的大军,就在五十里外的马练驿。

……

马练驿,梁永能看着天上飘落的雪花,心中充满了悲凉。

大军连败,他是主要的责任人,梁乙埋要他策应东路,避免仁多零丁腹背受敌,让仁多零丁集中优势兵力,击败宋人中路大军。

但是梁永能知道仁多零丁难以完成自己的任务,宋人中路军人数虽然并不多,但是听说种五手底下那种恐怖的灰衣军,高遵裕足足有三支!

还有益西威舍带领的学员兵。

据说那是宋朝皇帝陛下的亲军,都是父祖丧生在宋夏战场的孤儿,一个学员兵毕业,起步就是三百人队的队率。

宋军突击灵州,他和仁多零丁都默契地选择了潜伏,因为他们都知道,这或许是大夏最后的机会。

唯一的误判,大概就是那个守在灵州城里,自己跪地相求都不愿意拨付粮草的废物,梁永能没想到他连决堤防守都做不到,那水还是人家宋军帮忙放的,目的是将灵州封锁,避免腹背受敌,还多了一条沟通峡口的水路!

但是结果都差不多,大夏终于获得了一次机会!

为了这次机会,梁永能已经变成了沙海中的恶狼。

不愿意提供粮秣的部族,已经被自己曾经的宗主从绿洲上抹去了,他们的牛羊,成了早已经在饥饿中煎熬的梁永能大军的口粮。

梁永能一直以名将自诩,带领铁鹞子横扫漠北回来的时候,曾和家梁一起,被誉为大夏的双璧,而现在的他,却干了自己最不愿意干的事情——屠杀自己国家的子民。

他早就知道自己已经完了,即便是战胜了宋人,回到兴庆府,都是难逃一死的命运。

因此他干脆将罪名都揽到了自己身上,洗劫了绿洲之后,还将大部分搜刮到的牛羊和粮食,支援了仁多零丁。

而自己带领着仅存的五万精锐,三日的干粮,来到马练驿,与自己宿命中的敌人进行最后的决战。

真是没有想到,十年前那个轻取啰兀城,展现出超人的战略观,之后又被自己打得大败,被宋朝软禁编管的年轻人,如今成长为了西夏最恐怖的敌人。

这一次,种鄂依旧表现出了其出色的战略观,攻敌必救不管其余,行军结寨无懈可击,逼得自己只能到这里与之决战。

而且种五料定可自己必须来,故而在山南还特意休整了一晚,这份因为充足的自信而表现出来的好整以暇,让梁永能也不得不佩服。

当年打下抚宁堡,全堡宋兵死事,只有一个小兵被俘。

小兵被自己的手下折磨逼迫,让他到啰兀城下呼降,告诉里边的人抚宁堡已破,要他们速速献城。

小兵同意了,结果抵达啰兀城下后,小兵却高声呼喊:“天子仁圣不可负!坚守则莫能破矣!”

手下暴虐,刀戳其口而使亡。

自己得知之后,命手下妥为收葬,到现在他都还记得,那张残破的脸上,永远定格的轻蔑目光。

为了树立墓碑,梁永能还特意打听了那个小兵的名字,延州振武军副都头,崔达。

看着前方马练河谷口出来的宋人灰衣骑军和护送在中间的箱车,这一刻,他竟然有些羡慕起崔达来。

大夏没有宋朝矫情,没有昭忠祠这样的地方。自己死后,注定会成为沙洲上的野鬼,无处安魂。

摇了摇头,梁永能抽出长刀高喊道:“今日之战,有死而已!只有战胜宋人,取了他们的粮秣,我等方有活路!”

“进则一线生机;退则必死无疑!”

“这样的仗,祖先曾经打过无数次,才在长生天下,打出我大白高国的一席容身之地!”

“现在,轮到我们了!”

“为了身后的灵州!”

“为了青天下最丰美的草场!”

“为了不愿拘束苟活的豪迈,只愿在草原纵马奔驰的灵魂!”

“死战!”

夏人的骑马开始在小跑中渐渐列队成阵,一名已经年迈,胡须花白的夏人战士,将骑刀竖在身侧,顶着风雪,开始慷慨悲歌:“黑头石城漠水边,赤面父冢白河上,高弥药国在彼方……”

马步渐渐加速,蹄声渐渐齐整,越来越多的夏人开始应和。

歌声在茫茫大雪中,显得格外的苍凉悲壮:“战马结实皆雄壮,种族结亲后代良……”

“汉天子,每日博弈博则负,每夜驰逐驰不利,力勇难当深疑虑……”

战马从碎步小跑变成高速奔驰:“番细皇,初出生时有二齿,长大一身负十吉,阿妈为始金银腹,善根不绝字嵬名……”

种鄂站在箱车之后,冷冷地看着向箱车车阵冲击过来的散乱骑军:“徒负初勇,未足一战。”

战车依托两侧山坡,已经在夏人攻近四百步之内时,快速构成了一个炎月大阵。

鹤胫弩手们纷纷登上箱车,等待收割前方奔驰而来的生命。

车阵之后,刘昌祚下得马来,三千骁锐重骑,开始在豹捷和虎翼两军战士的帮助下披挂重甲。

“七乘伴导来为帝,号召大地弥药孰不附……”

歌声到这里便被打断了,准确的说,是被更大的合唱压了下去。

两侧山坡上,童贯与孙能各带两千五百新军,开始了自由交叉射击。

铳声集体射击巨大声响,通过山谷的放大效应,将夏人的悲歌完全压制了下去,无数夏军马匹踉跄栽倒,马上夏人摔倒在雪地当中,很多便永远爬不起来。

孙能在神机铳的硝烟和巨响中大喊:“铳口抬高!射人!都特娘的先射人!”

这是一场悲壮的战斗,五万已经虚弱的夏人,骑着他们在凛冬中同样虚弱到极点的马匹,在漫天大雪中向宋军阵地发起决死冲锋!

哪怕明知道那是一口恐怖的陷阱!

因为他们已经没有了生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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