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娴哭哭啼啼地往外跑,又转头含泪道:“姐姐,我和李哥哥只是说了两句话,你千万不要怪罪他。这一切都是我的错,他清清白白的一个人,你要罚便罚我罢。”
嫡姐似笑非笑,勾唇冷嘲道:“还不走?”

李愈眼观鼻鼻观心,轻咳一声。

奚娴又觉得自己婊得很,心中暗恨嫡姐,咬着唇后退两步,提着裙角跑开了。

奚衡手中把玩着棋子,掀了眼皮启唇:“继续啊。”

李愈:“…………”

李愈算是知道了,太子留在奚家,更深层的原因并不知晓,但至少也有一部分是为了方才的小姑娘。

明显是看对眼了,想要占为己有。

如此牵扯太子心弦,这姑娘少说往后也是个东宫良娣。

可喜欢人家,哪有这么个喜欢法的?

李愈也确实管不了这些。

他虽是一介草民,却有另一重太子门客的身份,故而手头需要做的事体并不少,这么一个小姑娘,他实在放不上心里去,若说一开始把她当作一个女子瞧,现在更多便是当作女主子瞧。

这一头奚娴回了屋里,便见姨娘挺着肚子出来,春草麻溜上前,扶着姨娘慢慢在椅上安坐。

姨娘有孕后容易困倦,本来这个点也该洗漱起来了,现下却还等着她回。

奚娴不由愧疚,忙三两步上前道:“姨娘快去歇息罢,怎地这个点还在等我。”

秦氏叹气,眼中蕴着关切,慢慢摇了摇头道:“不说那起子,你这眼睛怎么了,可是方才哭过?”

奚娴给姨娘倒水,看着壶嘴里冒着白气,慢慢回道:“没有,只是方才刮了风,我给迷了眼。”

奚娴这般说,却把水端到了姨娘手边,又仔细侍候姨娘在榻上躺下。

秦氏却笑道:“你这孩子,你长姐常请大夫与我诊治,姨娘自个儿的身子清楚得很,必不会有事的。”

秦氏说罢握了她的手,眼角的绽出了一丝细纹,微微叹息道:“姨娘是放心不下,你过年便要及笄……”

奚娴顿时头疼起来,扶着秦氏起身洗漱,又道:“姨娘,这些你都不用管,自有人为我操持。”

话是这样说,姨娘还是让她与嫡姐走得近些,老太太奚周氏不问家事,连老爷也不常见,更不大管孙子孙女,一共只见了奚娴两面,具是慈和淡淡的样子,似乎吃斋念佛才是第一要事。

奚娴也不是没想过法子,抹额坎肩也做过,只似石子坠入深潭里,没有丝毫响应。

在这样的情形之下,奚娴也知道她想要有出路,便只能攀上嫡姐。

但她的目标不一样,她不再想要通过嫡姐得到什么利益,只要嫡姐不捣乱,她能嫁人便是了。

至于李愈,在奚娴看来此时放弃为时太早。

她承认自己不是甚么好人,但若能嫁得李愈,她不会做的比旁人差,反而会倍加珍惜来之不易的婚姻。

奚娴愿在小小的一方后宅,相夫教子,看遍后世繁华,遥祝那人丰功伟绩,名垂青史,而他们也各生欢喜,都追随自己的夙愿去。

故而比起嫁给不相识的殷实人家,奚娴认为自己对李愈知之更深,晓得他风清月朗,正直不阿,也晓得他毕生没有娶妻。无论是甚么原因,哪怕李愈有断袖之癖,奚娴也甘愿受之。

因为她所求从来不是爱情。

没过两日,姨娘便开始阵痛分娩,奚娴坐在外头,还记得前世那日,她手心冰凉沁汗,整个人呆呆坐在女儿墙上。

外头是一轮枯寂的月亮,爹爹不知在哪里逍遥,她看见产房里的人打了帘子出来,铜盆里盛着血色的水,在月光下诡异荒诞。

她只是面色惨白,呆呆坐着,姨娘的声音一轮譬如一轮细弱,到了最后,她似乎听见一声“娴娴”。

奚娴紧紧攥着衣角,帘子悠悠晃动着,却再也没有人出来,四下一片死寂。

视线模糊中,有人匆匆告诉她,让她回避,又叫丫鬟带她下去,把身上水红色的裙子换了。

奚娴固执不肯走,缩在墙边像是一只鹌鹑,满眼都盈着泪,喉头酸涩哽咽说不出半个字,只是嘴唇不停发抖,进而干枯萎靡。

她想起母亲小时候,在四合院里抱着她,为她唱故乡的民谣,身上香香的,还指着绒布似的夜空为她数星星。

母亲告诉小小的奚娴,总有一天,娘也会上去,在那儿保佑你,瞧着你。

奚娴便呜呜哭起来,抱着娘亲的肩头,扁着嘴告诉娘亲,她才不要娘上去。

后来她们进了奚家,娘亲没有过一天好日子,她甚至不被允许叫她母亲。

娘亲也忍耐着,承受着来自王姨娘和奚娆全部的恶意,却固执教会她做个善良容忍的人。

那日的晨光洒下肩头,不切实际暖得像是冰冻。她才慢慢开始相信,姨娘死了,她血脉相连的弟弟也死了,都死了。

姨娘是农女出身,家里为了给姨娘的哥哥换赌债,便把她提脚发卖了。

那时与她一样年少的姨娘,坐在破旧的骡车上,看着远方农舍昏黄的灯火越来越远,身上打着补丁的衣裳皱巴巴,木讷低下头,心里知道自己再也回不去了。

后来姨娘被买去,转手送给爹爹当外室,没有半分自由,迫不得已、随波逐流,更没有奢望,只想好好活着,不要再被卖掉。

可她成了女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不屑耻笑之余多有同情,都说她腌臜,说她命贱。

姨娘已经不出门了,那些却在她固守的小院前泼恶臭的夜香,纵容孩童在她们院外唱打油诗,更说她生的女儿也只能给人当小。

姨娘没有做错,奚娴也没有做错,可是转头来每句恶毒的诅咒都验证了。

所以奚娴不敢奢求真情,世间唯有傲骨和正直的本性值得依赖。

这一世不同,姨娘这一胎却生得很顺利,没有难产,也没有很多染血的铜盆,黎明时分,奚娴便听见婴儿的啼哭声。

奚娴的唇边终于露出重生以来第一个笑容,浅淡却发自内心,似乎重生的意义终于在心中浮现,僵硬的心也缓缓释然。

不是报仇,不是让谁痛哭悔恨,而是让亲人得以幸福,那她便能安心了。

奚娴觉得,她应该要感谢嫡姐,无论她们之间有什么不愉快,至少嫡姐请了最好的大夫为姨娘安胎。

奚娴不晓得为何,上辈子嫡姐不曾这样做。

上辈子嫡姐这样漠然,不把她们当回事,奚娴不因这事怨她,因为这本来就是她们自己的事。

只是嫡姐今日仍是不见她,奚娴也没什么赌气的,只是嘱咐青玉待姐姐归来了,得与她说一声。

夜里长安城便戒严了,奚娴不知道发生了甚么事体,只敢让丫鬟们不得声张,扰了姨娘的清净,自己却披着斗篷出门。

嫡姐还是不见她,青玉告诉她,若是害怕,便去三姐姐奚嫣那儿。

奚嫣剪了灯芯,把床帐勾起,趿着绣鞋下了地,便见六妹妹娴娴面色无措地站在原地,似乎有些苍白羸弱的模样,眼中也失了神气。

奚嫣不知发生了甚么,便上前握了奚娴的手,秀眉微蹙道:“怎地手这般凉了?也不穿得厚实些。”于是又赶忙把她拉进去。

奚嫣自己便有个小院子,她的姨娘很久以前便去了,也是难产死的。故而奚娴也懂事,不能在三姐面前提姨娘生产的事体。

奚娴捧着热乎乎的茶盏,手心稍暖,才垂眸轻声道:“听说外头戒严了,我有些害怕,又不敢找姨娘说……”

她记得,上辈子也有过戒严,但没有这么早。

她后来才听闻,是病重的太子殿下被刺,一时间人人自危,官差们举着火把搜寻,整座城池皆被火光照亮,他们要找一个刺客。

这件事是太子铲除异己的前兆。

奚娴却知道,即便找到刺客,也不会有任何线索。

一切都被处理得完美干净,无法指正是哪个皇子王爷所为,但其手段残忍利落,却叫人骇然,而幕后主使手段高明,就连老皇帝的暗卫俱寻不出头绪。

太子并不为诬陷任何人,背后的目的恐怕并不简单,埋下一颗种子,天罗地网般的布局才能徐徐展开。

奚娴都能想象,暗中操纵一切的太子殿下,是什么样的神情。

他是最好的猎者,也是最残忍的臣子和兄弟。

她不希望这一天如此早到。

因为越是早到,她想要早点嫁人的胜算便低了许多,所以她害怕。

奚娴害怕到几乎颤栗,就连手指都僵硬冰凉,目光出神而呆滞。

奚嫣不理解,只以为妹妹是胆子小,故而拉着奚娴的手,与她耐心分说,又讲了些小故事,才勉强把小姑娘哄睡了。

月凉如水,奚娴本是假寐,却终于支持不住慢慢偏头睡了过去。

梦里她还是刚入宫的年纪,少年皇帝第一次见到她时,她站在树影下回眸,害怕却抿了笑。

年少天子微凉修长的手指,捏着她的下颌,强迫她抬头。

他慢慢微笑起来,奚娴却不明所以。

他们第一次见面,那是个毫无征兆的吻。

他捂住奚娴睁大的眼睛,她的呼吸困难暧昧,浓密的睫毛颤抖着,在他掌心像是展翅欲飞的蝴蝶。

那是所有事的开端,奚娴根本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被他惦记上的。

只是最早的时候,皇帝还是有些漫不经心,样样好物件都有她的份儿,但却没有把她当作一回事,更像是把她当作心爱的宠物来养活。

他还有别的女人,而那些妃子出身高贵,青春貌美,奚娴更从来没想过要独占他。

但她上辈子被宠了几年,心里却愈发被纵得不知足。

贪恋的荣华和宠爱越来越多,近乎欲壑难填,原本被修剪的爪子也长了出来,会偷偷暗算别人,栽赃陷害样样学了十成十。

别的妃嫔哭,她便能哭得更憔悴动容些,穿着单薄的衣衫跪在冰冷的地上,皇帝便愿意信她。

奚娴也不知道他到底真的信了,还是不信。

她却一点点伸出小爪子试探他的底线,妄图给自己安全感。

但当她发现试探和疑虑全都像是云烟,消散在漆黑的深渊,便愈发彷徨胆怯。

奚娴那时还小,并不知道他究竟要什么。

她只知道,皇帝待自己大约是很纵容的,超出底线的容忍和宠溺。

最后男人甚至在她的憔悴和伤神下,再也没碰过别的女人,更为她遣散大半后宫,冷落佳人。

年轻的小姑娘沾沾自喜,以为骗到帝王的心,往后自是百般荣华,一生无忧。

却不懂所有的付出,都是需要报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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