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玄师一心的, 可能只有伏城一人了, 因此麒皇临走点伏城随行, 已经充分说明了态度。
一切都在向前推进, 每个人的立场到这里便要分个明白了。至多就是拼死一战,哪怕赢面再小,也得尽力试试。伏城暗暗握住了听雷剑,可是正待拔剑,却见她向他望过来。他在她座下多年, 很多东西早已心照不宣, 哪怕她不发一言, 他也能明白她眼里的含义。

被吊在半空中的人,早已经雪染了满头,可她的眼睛是活的,他看得见里面警示的意味,才知那两支定魂针,并未对她造成实质性的伤害。她应当有她的计划, 他们这类人, 没到生死攸关的地步,一般不太欢迎自作主张的救助。伏城放开了袖中的剑柄,拱手道个是,随麒皇一同离开了天垒。

在寒离看来, 定魂针是上古法器, 法力绝对靠得住。妖魅一支毙命, 两支已经到达极限, 就算玄师再厉害,也经不住织天的业力。这个时候处决她简直太容易了,只要当头暴击,一万年重塑便如梦一场。早知如此,还不如留在龙首原看守地脉。那种纯质的岁月也不错,至少比刀口舔血强多了。

对插着袖子仰首看,高高悬在那里的玄师,此刻就像个无用的废物。他很想知道她现在在想些什么。他最恨那种道貌岸然的人,明明满手鲜血,却又装得悲天悯人。现在好了,入了魔,终于为三界所不容,最后还会死在她最看不起的人手上,命运真是会开玩笑。

如果她的魂魄还有转世的机会,那么在去往黄泉的路上,可会感到悲愤?悲愤自己死得窝囊,明明具备了祸乱天道的能力,却以这种潦草的结局收场。如果可以,是不是情愿当个普通的卒子,老老实实过完她的一生呢?

成功总会叫人欣喜若狂,寒离趾高气扬地向前走了两步,摇着头说:“玄师大人,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你下错了一招棋,庚辰抢夺混沌珠,你应该顺水推舟把珠子给他。这混沌珠不是好东西啊,并非因为它会扰乱心神,是因为它会招人嫉恨。你看看,多美的姑娘,本该有光明的前程,结果竟落得这样下场,真是叫寒某好生心疼。如果换作我是你,既然上了天就不回来了,反正天帝对你是真心的。如今你是靠山山倒,靠水水干,天帝自身都难保,连他也救不了你了,看来这回你是真的完了。”

长情漠然垂眼看他,“寒离,你这是什么意思?主上只命我做饵,引天帝上钩。现在天帝被擒,主上的目的也达成了,该为本座取出定魂针了。”

寒离被她的天真逗得发笑,“我以为玄师吞下了截珠,心智会变得成熟些,没想到还同以前一样。主上早就不信任你了,若非如此,做个幌子就行,何必匀出两支针专门用来对付你?天帝倒是真的喜欢你,只束缚了你的真身,没舍得杀你。可这么做帮了主上大忙,若没这层,那两支定魂针还真奈何不了你。”

长情惨然发笑,果然不出所料,真可惜。

“主上命你杀了我么?”

寒离嗯了声,“是这么吩咐的。定魂针三日之内没有取出,反正也是个死,还不如现在就了断,可以少些痛苦。”他说罢,遗憾地叹了口气,“玄师素日有威望,最后一程竟无人相送,实在可怜。你看你以往瞧不起我,没想到临死只有我在你身边,这也算山不转水转。我这人长得是黑了点儿,其实我的心很好,你不必担心还像万年前那样暴尸荒野,我会为你收尸的。你喜欢什么花?等我得了闲,好好给你坟头妆点一番,让你死也死得漂漂亮亮……”

没曾想她并不领情,冷冷说了句:“你的废话太多了。”然后一眨眼,人就到了面前。

寒离脑子里嗡然一声,迟疑地看了看拴在桅木上的铁索,那腕子粗的铁链不知什么时候断了,一头还如故,一头却已经坠入了山涧,看来还是不够结实……可不对啊,她有定魂针封印灵力,究竟是怎么逃脱的?

眼前的这张脸,显现出异乎寻常的玄妙,冰天雪地里也充满绮罗脂粉之气。她靠近一点,眼梢含情,红唇丰泽,那双血瞳曼然一眨,简直明艳不可方物。

“想知道为什么?”她笑着问,一只冰冷的手落在了他脖子上。

寒离被冻得一激灵,这时才忽然想起应当防卫。可她周身散发出穿魂夺魄般强大的念力,牵制住了他的四肢,他瞠大了眼睛,看着她像毒蛇般吐出阴冷的气息,慢吞吞说:“我吃了元凤,大补的。他的灵力加上我自身的修为,足可以解开禁身咒。以前我觉得麒皇很有头脑,也很有王者高瞻远瞩的眼光,结果和你这个鸟族败类厮混在一起,连他也变得像鸟一样蠢不可及了。既想擒获天帝,又想杀了我,天下哪有那么便宜的事!都是你这小人怂恿的,你不光脸黑,连心也是黑的。”

她一面说,一面松开了扣住他脖子的手。指尖一点猩红,顺着他的衣襟向下,停在了左边的胸膛上。她眨了眨眼,“我想验证一下,看看自己猜得对不对。”话方出口,五指便化作利爪,穿透了他的皮囊。

身体被另一个人强行入侵,原来是这样的感觉,寒离茫然想。胸口破了个大洞,她的手在他胸膛翻找,带来的不是寒意,是种热腾腾的酥麻感。皮开肉绽那刻确实疼,疼过了便只剩庞大的来源不明的喜悦。他甚至等着她把心掏出来,当她惊呼一声找到了,他竟也松了口气。垂眼看,看她拽着一个血淋淋的肉团递到他眼前,十分嫌弃地说“不是黑的,不过很小”。陷入黑暗前的一刻他还在腹诽,哪里小了,明明尺寸正常。上次他在生州吃过一个汉子,那汉子身长八尺,心脏也不过这样大小。玄师到底是个掏心的新手,见识太浅薄了。

那厢麒皇的大殿上,火盆里的炭正烧得熊熊。天帝的境遇其实并不比寒离好多少,曾经给人的威慑力有多大,现在反馈回来的痛苦就有多大。

马鬃拧成的绳子横穿他的手腕,高高悬在殿顶上。他的腕子本就细,鬃绳狠狠勒过,创口又被扩大了几分。皮肉翻卷下,几丈长的绳子被血染红了,他握着拳,蜿蜒的血线随着手臂曲线流淌,在肘尖汇聚,滴落成小型的血泊。他咬紧牙关一声不吭,只有急促的呼吸,才能窥出他此刻正忍受多大的折磨。

麒皇站在他面前,看着这位夕日的天帝陛下狼狈不堪,心中溢满大仇得报的痛快。越痛快,他的眉拧得越紧,他问他:“为了一个女人自甘堕落,值得吗?”

汗水浸透的发贴在脸颊上,天帝低垂着头,唇角隐约还带着笑。他说值得,“我欠她一条命,现在把命还给她,我就能问心无愧和她在一起了。”

麒皇觉得不可思议,“她是魔,你是神,你们两个永远不会有结果。”忽然顿了顿,想起了第二种可能,“不过也许再等一等,你们还有重逢的机会。”

他的意思,是黄泉路上重逢吧?天帝慢慢抬起眼来,仔细端详面前的人。很好,硕果仅存的盘古种,年纪比他还大。就像越老的人参越珍贵,越珍贵,提炼出来的药性便越大。来前他算过了,始麒麟的寿元应该和通天相当。当年通天能够将自己练成截珠盘,那么始麒麟绝不会比通天差。

多珍贵的好塑材,简直让他欣喜若狂。观尘君把长情被押赴天垒的消息传进玉衡殿,他起身便要下界,不明所以的炎帝横眉怒目拦住了他,“明知是坑,你还往里跳?”

他的语调里却满是庆幸,“天同要杀了她。”

炎帝愣了下,终于明白过来,“难道她逃出碧云天,是你暗中成全的?你料到天同会因混沌珠猜忌她,有意放她回去,就是为了让她看清?”

他理了理广袖,说是,“我无路可走,只有孤注一掷,否则这死局怎么破?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那个办法吗?我要炼化截珠盘,把她体内的混沌珠吸出来。”

炎帝的目光依旧惶骇,“只要不是拿你自己喂刀就行。”

他说不会,“始麒麟是现成的好材料。”

所以一切到目前为止,都在他预料之中。他们演戏,他可以尽力配合,顺水推舟助他们反目虽重要,在她面前自证更重要。但愿她看见他的真心,即便被截珠控制了思想,本性也不要完全泯灭。他的要求不多,只要在清明乍现时心里有他,这就够了。

被封住了神力,依旧有震慑人心的力量,这世上也只有天帝能办到了。麒皇竟会因他专注的凝视感到不安,衔怒问:“你究竟在看什么?”

自然是衡量他的根基,这些年化崖的经历,是否让他的灵力有所退化。不过以那五支定魂针入体时的力道来看,他还算对得起自己的名号。天帝轻轻牵了下唇角,重又垂下了头,“长情在哪里,本君要见她。”

麒皇调开视线,心头有牵丝般的牵痛,“天帝陛下还是多担心自己吧,本座留你一命,可不是为了让你追着问我要女人的。”

天帝长吁了口气,沾满血污的衣袍簌簌轻颤,“你把她杀了。”

应当已成事实了吧,麒皇心里五味杂陈,但很快他又高兴起来,一个女人而已,对复兴大业来说,根本不算什么。

蹙起的眉又平复下来,他甚至带着一点骄傲,用唏嘘的语调对他说:“天帝陛下觉得自己上当了吧?此时此刻痛彻心扉吧?本座也有过这样的时候,当年月火城破,我看着自己的族人一个个倒下,还有我的麟后……那场大战后我一无所有,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活着。万年前我所受的苦难,今天加诸在你身上的,还不及万分之一,天帝陛下不会经受不住吧?”

天帝不再开口,低垂的发丝上有冷汗淋漓而下。虽然是一场戏,痛却也是真的痛,不过这时反倒放下心来,就怕麒皇中途改变主意,不能逼得长情反目。既然他的计划没有改变,那么自己的筹谋便算完成了一半。

闭上眼,还差一点,他在等着她回来。这大殿因杀气弥漫而阴寒入骨,他生而为神,还是第一次感受到凡人的困顿,无奈地打了个寒颤。

麒皇开始从他身体里搜寻神魄,神魄相当于精魅的内丹,如果能顺利取出,那么躯壳便是一个中空的容器,对麒皇来说大有用处。神力扫荡吸附,他觉得五脏六腑都被搅动起来,如果当真是肉体凡胎,恐怕早就被折腾死了。很庆幸,泥丸宫中百神汇聚不散,因此冲击再大,除了痛楚很实在,别的倒也没有妨碍。

麒皇遍寻未果,失望又不解,“天帝陛下造化高深,看来要提炼你的神魄,非得毁了这肉身才行了。”

天帝欲抬头,中途又无力地垂了下去。披散的头发遮住了脸上表情,麒皇看不见他唇角浮起的快意,只听见他悲凄的喃喃:“有什么怨恨,你只管对本君下手便好,为什么要杀了长情!”

为什么呢,他也仔细问过自己,“因为道不同,她不能再为我所用了。”

天帝嘲讪地嗤笑,“可是她对麒麟族忠心耿耿,从没有半点对不起你。”

麒皇说不,“今日不反,怎么能保证明日不反?混沌珠是魔物,就如当年的罗睺一样,她的野心会越来越大,将来吞天噬地,莫说是本座,就是你那凌霄殿只怕也要颤上一颤……所以天帝陛下应当感激本座,壮士断腕,图的是长远之计……”

他话还没说完,殿内忽然长风过境。燃烧的蜡烛全都熄灭了,只余铜鼎之中炭火摇曳,发出幽微昏暗的蓝光。

一双素履踏上织锦的毡毯,来人笑得很玩味,“主上防患于未然,果然是成大事者。可你这样对待追随多年的旧部,是不是太无情了?”

麒皇一惊,猛然回头看,本以为已经被处决的人重又出现了,着实让他意外。

该死的人没死,想必那只猫头鹰是凶多吉少了。麒皇惊讶过后倒也坦然,“玄师的修为果真精进了,两支定魂针竟未能奈何得了你。”

幽幽蓝火映照着那张精致又诡异的脸,明寐之间如鬼魅窥人,“我也很庆幸,若是没有混沌珠,我这刻恐怕已经死在寒离手里了。”她说罢微微偏过头,眼梢有泪莹然,“我只是很失望,这些年我为麒麟族殚精竭虑,从未想过自己会落得如此下场。混沌珠是你让我去找的,我何错之有?麒麟族经历过灭族之灾,我以为历经磨难后重聚,会团结得比以前更紧密,看来我错了。”

也许是有些伤心的,但这伤心并不破坏她的好心情。看了眼半死不活的天帝,麒皇没杀了他,办事效率真是低,所以一切还是得靠自己。

震震衣袖,徒手划出一个巨大的结界。深紫色透明的光膜笼罩住新城最高处的一切,她顿地化出原形,张着獠牙森森的大嘴,向麒皇扑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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