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品司言的壳子, 就像一副盔甲,保护着胡善围。在这个女人几乎只有相夫教子唯一一项价值的时代, 如果只是做一个纯粹的女人, 家庭不和睦, 情场又失意, 胡善围无疑是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
但有了六品司言的身份, 胡善围觉得她的人生还是有成就, 有希望的, 前方的路也不那么难走了。

至少这一次, 面对灾难, 她有壳子保护自己, 不像四年前那样, 一个赵五娘似的“软怯怯的孤身己”, 就像一只被剥了壳的蜗牛, 任人践踏。

女人是什么做成的?

世俗认为是鲜花、是蜜糖、是绸缎、是脂粉、是流言、是情诗、是云朵、是灶台、是油盐酱醋、是菜篮子、是包包、是针线、是襁褓、是摇篮曲。

但, 真的只是如此吗?

女人也可以是钢铁、是刀剑、是笔墨、是火焰、是双拳、是奖杯、是权杖、是官袍、是乌纱帽、是伤疤、是泥土、是岩石。

给怀庆公主备嫁、送嫁的日子里,胡善围第一次认清了自己,她由何种东西构成,以及, 她需要努力的做些什么, 才能把那些东西融入到自己身上。

胡善围回宫,将怀庆公主的赏赐分了分, 要伺候自己的小宫女海棠分别送到陈二妹、黄惟德、沈琼莲等人, 自己只留下一对玉兔捣药的白玉耳坠, 当天就戴在耳垂上,去了坤宁宫复命。

孙贵妃早就到了坤宁宫,坐在马皇后的下手,听胡善围讲公主驸马拜堂的情况,“……一切都很顺利,公主赏了微臣好些东西,这耳坠子就是其中之一。”

马皇后满意的点头,对孙贵妃说道:“驸马本宫见过的,穿上朝服,简直是个谪仙人,本宫就等着抱一个玉雪般漂亮的外孙了。”

老实说,孙贵妃对这桩婚事并不满意,总觉得新驸马比大驸马出身差太多,然而公主的婚事,她没有插手的余地,只能顺着马皇后笑道:“是,妹妹也再等着抱外孙。”

民间女子出嫁,三日归宁。公主出嫁,十日后归宁回宫。和民间夫妻双双把家还不同,公主和驸马是分头行动,怀庆公主穿着全套公主冠服先去奉先殿祭拜祖先,然后拜见帝后和孙贵妃,驸马王宁穿着公服在午门外谢恩,然后进宫领宴。

怀庆公主出嫁,洪武帝亲自送到东华门、太子朱标送嫁到公主府,是以前五位公主都未有过的殊荣,因而公主归宁,皇室宗亲都到齐了,家宴很是热闹。

加上王宁,一共六位驸马,王宁相貌气质最为出众,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喜欢,又见女儿双颊绯红,几乎要从眉梢溢出来的喜气和娇态,便知这对新婚夫妻琴瑟和谐,小女儿并没有因为驸马的出身远远逊于亲姐姐大公主的李驸马而不满。

女儿开心就好。孙贵妃放下了小心思,对王驸马的笑容真诚了不少。

皇室家宴,戏台上唱着洪武帝最爱的《琵琶记》,五个驸马围着王宁推杯换盏,怀庆公主换下了隆重的公主冠服,换了家常便服,牵着胖嘟嘟的小公主,教她走路。

小公主已经会走了,就是不敢放手,非要人牵着才肯走。

怀庆公主新婚,最喜欢这种漂亮可爱的孩子,不知觉的把小公主代入成自己的孩子,亲了亲她粉嘟嘟的脸,“十天不见,步子比以前稳当了。”

孙贵妃感叹道:“幸亏有她在膝下解闷,你和你姐姐都出嫁了,也就她能陪着我。”

怀庆公主环视一圈,“怎地不见胡司言?我这次归宁,还给她带了礼物,那天婚礼,胡司言出力最多,辛苦她了。”

孙贵妃说道:“今日魏国公府和西平侯府定了亲事,徐沐两家结为秦晋之好,皇后赐了礼物,胡司言出宫送礼去了。”

怀庆公主嗯了一声,低声问,“母妃,我有一事不明,婚礼这种仪式向来都是尚仪局的事情,其他司局女官只是偶尔帮帮忙,怎么皇后娘娘非要胡司言负责张罗我的婚礼?”

孙贵妃瞪了女儿,表情严肃:“皇后的懿旨岂是你能质疑的?我教你多少次了?无论帝后说什么做什么,都是有道理的,琢磨帝后的心思,就是揣摩上意,身为公主,尤其是你已经搬到了宫外,单独开府,一言一行,都须谨慎小心,你——”

怀庆公主嘟着嘴,“好了好,我错了。我出嫁之后,来宫里看您都要事先递帖子给尚仪局,不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我好容易回来一趟,您别光顾着教训我呀,咱们母女好好说些体己话……”

今天是怀庆公主归宁的日子,也是魏国公府二少爷徐增寿和西平侯府大小姐沐氏的订婚之日。

这门婚事如何定下来的?

当然又和沐春有关。

且说王宁被选中的驸马圣旨一出,沐春快疯了,王宁成了驸马,那岂不是经常在善围姐姐眼皮子底下晃悠?

太他妈堵心了!

沐春并不知道他在王宁成为驸马的这个事实上添了“浓墨重彩”的一笔,否则他就真疯了。

金口玉言,无法改变,沐春忙跑去安慰胡善围,如今他统领禁军羽林右卫,和胡善围的住所只隔着一堵高墙。

然而这一次胡善围没有像上次那样落了一路的眼泪,她只是笑了笑,不知是自我安慰,还是自嘲:

“没什么,这说明我的眼光好,我曾经喜欢过的人,优秀到皇上都忽略他的出身,将公主下嫁于他。”

沐春心疼她,“在我面前,你无需伪装,假装无所谓,想哭就痛快的哭出来。”

胡善围戴上乌纱帽,把沐春赶走了,“我奉旨操办婚事,有好多事情要做,你最近不要来烦我了。”

女人,可以化悲痛为眼泪,也可以化悲痛为力量。胡善围没有那么多的泪珠儿,从秋流到冬,从冬流到夏。

沐春被胡善围赶走,自是不服,想要找机会好好开解善围姐姐,这时传来紧急军报:北伐东路军凯旋归来,明日就到京城!

他爹沐英回来了。

怀庆公主婚期将至,可谓是双喜临门,洪武帝很是高兴,照例开始献俘仪式和论功封赏宴席,主帅沐英在宴席上喝到一半,被马皇后叫到坤宁宫。

沐英和沐春父子两个坐在身边,都立了大功,马皇后左看右看,怎么都看不够。

马皇后说道:“小春这次北伐表现优秀,就连魏国公也对他也赞不绝口。以前他淘气,且无寸功,不好立世子。如今男大十八变,小春今年十八岁了,你心里可有章程?”

又是立世子的事情。

沐春满不在乎,反正他早就决定自己挣前途,什么柿(世)子葡萄,爱给谁给谁。老子自己动手挣得馒头,也比柿子吃的香甜。

父子相见,分外眼红。

沐英瞧着长子吊儿郎当的样,恨不得一巴掌呼过去,沐春在北路军里英勇善战的表现,和他“行走的吴中艳曲”一样有名。

据传沐春骚浪贱的样子,连秦淮河头牌都不如他。

沐家的脸都让他丢尽了!还有脸要求皇后娘娘提出请封世子?

老子恨不得把这个不要脸的家伙逐出家门!

心中如此暴躁,西平侯沐英脸上还是一副孝顺的模样,“娘娘,都说男人成家立业,沐春还没娶妻生子呢,请封一事不着急。反正是他的,最后就是他的。”

沐英很懂得策略,去年推脱的借口是“无寸功”,今年沐春已经立功无数了,不好再用这个借口。

但是马皇后已经是第二次当面提出这个问题了,沐英心中各种不情愿,也要口头表示世子之位迟早都是沐春的。

马皇后的面子还是要给的。

父子很是默契的在马皇后面前表演父慈子孝。

沐春一听沐英用他的婚事当挡箭牌,心中一惊:结婚结婚结个鸟婚!老子谁都不娶,要娶你自个找小老婆去,别扯上我。

沐春执壶,给沐英倒酒,用喝酒把话题从婚事上扯开,“爹,您一路辛苦了,多喝点。”

沐英一噎,喝不下去,严重怀疑酒里有毒,“你不要总是站着给我倒酒,你也坐。”

沐春连连摆手,“爹,我们父子分离大半年了,爹在东路军,我在西路军,日日思爹不见爹,很是惆怅啊,好容易父子团聚,我一定要好好伺候父亲,尽为人子的孝道。”

马皇后听了很高兴,“小春今年不得了,都会作诗了!真是文武全才啊!”

沐英简直恶心得要吐,这什么破诗?八成是从什么淫词艳曲里抄的!

你等着,回去打断你的狗腿!

父子两个双双把家还,照例先把帝后赏赐的物件挑贵重的送到祠堂供祖宗。

父子各上了一炷香,沐英亲手关上了祠堂大门,拿起鞭子就要抽这个不孝子。

谁知沐春一叹,“爹,您在皇后娘娘面前说要为我做主娶媳妇这事可当真?”

十八岁,沐英在这个年纪时正好娶了原配冯氏。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沐英可以对长子请封世子一事一再推脱,但若无正当理由,拖着长子的婚事就很难说得过去。

沐英起了警惕:“你问这些做什么?是不是你舅舅家对你说了些什么?想把冯家的女儿嫁到我们沐家!你看上了那个表妹?”

沐英和原配是一对怨偶,还被大舅子冯诚打过两次,两次都打成猪头,让他颜面全失。

这两年大舅子冯诚也就罢了,宋国公冯胜总是把沐春视为冯家的财产,隐约有把孙女嫁给沐春的意思。

如此一来,西平侯的爵位几乎就是冯家的人了。

沐英绝对不容许这种情况发生,他恨透了虚伪的冯家人,西平侯的爵位姓沐,不姓冯。

冯胜很会在联姻上动脑筋,大女儿嫁给了开平王常遇春的嫡长子常升,是赫赫有名的郑国公夫人,二女儿嫁给了五皇子周王,是周王妃。一个是京城顶级勋贵,太子的岳家,另一个是大明亲王。

沐春如此聪明,外叔祖父家的心思他当然懂,他也知道沐英绝对不会同意和冯家联姻,所以一直很放心。

沐春长吁短叹,“不是冯家表妹,爹,其实,我看上了一个女人,此生非她不取。”

只要不是冯家的女儿就行。

“拐弯抹角做什么?有话直说。”沐英有种不好的预感,“难道你看上了某个青楼女子?”

沐春摇头,“她出身高贵,父亲要诋毁她的名誉。”

沐英:“谁?”

沐春:“怀庆公主。我和怀庆在宫里一起长大,青梅竹马,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我总是找机会进宫,也是为了看她。当我得知怀庆公主选驸马、父亲把我的名字报到内府去的时候,我很感激父亲,真的。”

并不。

沐英气得哑口无言,一时不知说什么好,恨不得化生为喷火龙,喷火把儿子烧成灰烬——怀庆公主招了永春伯王宁为驸马,圣旨都下了,你这话要是被外人听去,有损公主名誉,要杀头的!

沐春继续装作一往情深,“所以端午节比赛击球、射柳、划龙舟,我都全力以赴,想要被选中,前两项我都表现都很好,就是最后一项,被徐增寿这个废物拖了后腿,他左右傻傻分不清楚,撞了人家的船,我们的船屈居末位。”

沐英恨得牙痒痒,“难怪军医告诉我,端午节那天击球比赛,你像疯狗一样犯规,敌我不分,到处骑马撞人,最后被罚下场,原来你是为了在公主表现自己。”

沐春点头,“是的,我要让公主看见我多么勇猛。”

沐英:“分明是一肚子坏水,损人不利己!”

“男人不坏,女人不爱。”沐春朝着沐英眨了眨眼睛,“想必父亲应该很懂。”

沐英再也忍不住了,一鞭子抽过去。

沐春早有防备,轱辘滚到了供桌下面,心想你有本事,就拿鞭子朝着祖宗们的木牌抽啊!

看老天不劈死你这个不孝子。

沐英不敢,“你给老子滚出来。撒泡尿看看自己,怀庆公主岂是你这种废物能肖想的,乘早死了这条心。以免给家里招来灭顶之灾!”

沐春缩在供桌下,和父亲讨价还价,“好吧,怀庆公主已经名花有主,我再伤神也无用,如果父亲要给我定亲,我只有一个要求。”

沐英奚落儿子,“你以为你是谁?有资格挑挑拣拣。”

沐春明知故问道:“我是谁?我不是你儿子?那我爹是谁?”

沐英捂着胸膛,心都快要气炸了,他戎马一生,一世英雄,估摸被长子气死的可能性要高于战死沙场。

沐春说道:“我的妻子,一定要出身高贵,既然公主和我无缘,我就要娶个仅次于公主地位的女人为妻,否则,我宁可打一辈子光棍,也不能委屈了自己,去将就一个出身一般的女人。”

“父亲,如果要娶,我只能娶大明第一功臣、魏国公徐达的女儿。”

沐英冷笑:“你是不是傻?魏国公徐达只有三个女儿,大女儿是燕王妃。二女儿,三女儿也都已经指婚给了代王和安王,你还想横刀夺爱,和大明亲王抢老婆?你想死就死远一点,不要连累沐家。”

沐春说道:“我知道徐家三个王妃,但是这次我追随魏国公北伐,魏国公身体很好,廉颇老矣,尚能……生孩子,待徐家新添了千金,我就娶她。”

魏国公,您千万要生个儿子啊!

沐英暴怒,“你想的美!儿女的婚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老子给你定下谁,你就得娶谁。老子就是给你定一头猪,你也要和猪拜天地!”

沐春呸了一声,“除了魏国公之女,我谁都不娶。你要给我定了其他亲事,我就脱光衣服,上门退亲。”

沐英:“你敢!”

“我有什么不敢,我现在就敢,反正我丢人,你更丢人。”沐春从供桌下滚出来,徒手撕衣服,哗啦两下,就把圆领袍扯成碎布,露出上半身。

夏天热,穿的单薄,圆领袍下只有一件单裤,沐春当着父亲的面,连裤衩带单裤一起脱了,犹如出身婴儿,赤条条的。

沐英一共见过长子两次赤膊以对。第一次是出生那天,浑身脏污血腥,像个小猫崽似的呜呜哭。那时候,他还不到二十岁,年轻的父亲对新生命心怀恐惧,这么小小的一团,能活着长大吗?

事实证明,皱巴巴的一坨不仅长大了,还能把他活活气死。以无耻,以下流。

沐英血都快气得沸腾了,“你也就吓唬吓唬我。”

“是吗?”沐春迈着大长腿,从窗户跳出去。

门外管家小厮看见,纷纷大呼:“大少爷!不可以啊!您的衣服……”

沐英跑出去,大骂道:“老子不管你了,打一辈子光棍去吧!你这个混账血统,不延续也罢,断就断了,免得代代出逆子,污了沐家的英名!”

沐春折了一片芭蕉叶,围在腰间,“宁缺毋滥,光棍就光棍,除了我要的人,我谁都不娶。”

父子正要再吵,幕僚来报:“魏国公来了。”

说曹操曹操到,沐英熄灭怒火,换了一副面孔接待魏国公徐达。

没想到魏国公徐达是来提亲的:“犬子徐增寿已到婚龄,我想求西平侯长女为儿媳,不知西平侯意下如何?”

徐达是个绝世好爹,小儿子徐增寿无能纨绔,他就需要为小儿子找一个强有力的岳父大人,将来可以招抚一二。

西平侯沐英是帝后养子,从来不参与任何朝廷派系斗争,地位超然,是个最最稳妥、强大的保护伞。

所以怀庆公主和永春伯赐婚圣旨一下,徐增寿“陪跑”任务结束,西平侯沐英得胜归来,徐达就立刻登门提亲。

沐英当然愿意和徐家联姻了!徐增寿无用,但是他爹厉害啊!

于是,徐增寿和沐家大小姐定亲,两家成了亲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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