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收起敞篷, 背上装备,骑马追随而去。迷魂谷暴雪密布, 像是冲破一面面雪墙。
“晨鸡初叫, 昏鸦争噪,那个不去红尘闹。路迢迢, 水迢迢,功名尽在长安道。今日少年明日老。山, 依旧好;人,憔悴了。”

这首《山坡羊·怀世》是元朝陈草庵的名作, 浅显易懂,几乎人人会唱, 传唱度类似后世“苍茫的天涯是我的爱”的《最炫民族风》。

遂“齐刘海”一开腔, 就有百人和之, 歌声在暴雪里更添凄凉。

沐春存心要活跃气氛,拍马紧跟在“齐刘海”身后,扯着大嗓门说道:“我也会一首《山坡羊》,你们想不想听?”

众人道:“不想!”

沐春只是客气的问候一下而已,并没有参考众人的意见,唱道:

“云松螺髻,香温鸳被, 掩春闺一觉伤春睡。柳花飞, 小琼姬, 一声“雪下呈祥瑞”, 团圆梦儿生唤起。谁, 不做美?呸,却是你!”

这首《山坡羊·闺思》也是在民间极有人缘的小曲,传唱度类似后世的《甜蜜蜜》,讲的是少妇思恋丈夫做了个不可描述的春/梦,却被小丫鬟一声“下雪了”惊醒,遂失望的呸了一声,却是你!

这一定是个来自南方的丫鬟。

沐春且唱且演,在马背上搔首弄姿,一声“呸,却是你”欲语还休,极其传神,连唾沫星子都呸出来了,比娘们还娘,引得众人哄笑,跟着一起唱起来。

于是乎,暴雪里,惊起“呸”声一片,气氛添加了人间烟火气,莫名其妙的暖起来了。

沐春见军心振奋,唱到兴起,再接再厉,越唱越荤。

“来时正是浅黄昏,吃郎君做到二更深。鞭蓉脂肉,贴体伴君。翻来覆去,任郎了情。姐道:情哥郎弄个急水里撑篙真手段,小阿奴奴做个野渡无人舟自横。”

暴雪里,听取嘘声一片,鹰扬卫的军二代纨绔子弟和江西怪石岭、西安十八寨的土匪们虽然都不是什么魔鬼,但也不是什么正经人,都被沐春撩拨得酥麻入骨,想起了自己的相好或者婆娘,心猿意马,好几个差点从马背上掉下来。

靡靡之音!

沐英派的十一人团听得羞愤不已,恨不得把大少爷的嘴巴锯掉,秦淮河卖唱的小娘子也没有自家大少爷唱的风骚!

沐春见军队士气大振,热血沸腾,几乎要融化暴雪,很是满意,正又要献上一曲,军医忙阻止道:“沐大人,你出身高贵,莫要污了沐家门楣!坏了西平侯的名声!”

西平侯府的脸都让你给丢尽了!

沐春不屑的冷哼一声,原本他想唱个含蓄一点的小曲,现在军医搬出他的老子,命令他闭嘴,他偏不!

不仅如此,他偏要唱个露骨的,狠狠的把他老子沐英的名声踩在脚底下,这个妻妾成群的老色/鬼,快四十岁了还纳了个十四岁的小妾,做都做下了,我清清白白的唱一曲,谁比谁污秽?

正处于最叛逆的年龄段,沐春说道:“刚才做梦梦到吃家乡的白粽子了,给大家唱个《粽子歌》吧。”

鹰扬卫和土匪们都说没劲,太素,要吃就吃肉粽子。

十一人团心下稍安。

“齐刘海”则从头到尾默不作声,像是聋了。

沐春唱道:“五月端午是我生辰到,身穿一领绿罗袄,小脚儿裹得尖尖翘,解开香罗带……”

十一人团齐声大叫:“闭嘴!成何体统!有辱斯文!”

然而沐春依然坚持唱完了《肉粽子歌》:“……把奴浑身上下来咬。”

十一人团觉得,纵使这次能全须全尾的把大少爷带回京城,恐怕要自尽谢罪,大少爷没有丢性命,他只是把沐家的脸全都丢尽了,而且踩在地上,用马蹄践踏了一百遍啊一百遍。

“齐刘海”拉住缰绳,冷冷道:“已经出了迷魂谷,你们看看手里的指南针。”

沐春打开盒子,指南针终于不发疯乱转了。

陈瑄等人也打开指南针点头,纷纷出言感谢。

“齐刘海”并没有这次营救当回事,例行公事似的说道:“你们顺着指南针的方向回城,我就不把你们送到地方了。我要及时赶回元军军营,否则会引起元军怀疑,告辞。”

沐春跟着上去追问:“英雄!你叫什么名字?将来必定好好报答你。”

“齐刘海”回想起刚才这个年轻小将军唱的“淫/词艳/曲”,对他能否在下一次北伐战争中活下去并没有太大信心,于是说道:“我的身份要保密。”

一个将死之人,简直浪费他的时间。

沐春狗皮膏药的贴着“齐刘海”,说道:“你不可能做一辈子斥候吧,将来回来了,遇到什么麻烦,你只管去京城报上我的名号——”

沐春脱下骑马用的羊皮手套,将手伸到裤兜里找信物,捉虱子似的左摸摸,右掏掏,摸出吃剩的半个核桃、五个冷掉的糖炒栗子、几角碎银子、快要挤成碎片的草纸……都拿不出手。

沐春改为掏上半身,摸来摸去,就当“齐刘海”以为看起来一个月没洗澡的他会搓一团泥球的时候,他拿出一把金线缂丝的扇套,抽出里面的扇子,把扇套慎重其事的递过去,“你拿着扇套去西平侯府,他们会把你带到我面前。”

“齐刘海”不接,“这么珍贵的东西,我拿在手里恐怕暴露身份,不用了。况且我如今孤家寡人一个,无牵无挂,不会有什么有求于人的时候。”

沐春再次被残忍拒绝,有些尴尬,只得拿起扇套,将扇子装进去,酷寒之下,众人都戴着手套,刚才沐春为了摸信物,把手套脱下来了,此时双手暴露在暴雪下,片刻就冻得僵硬,手指笨拙,扇套又紧,装来装去装不上,手一滑,扇子落下来。

“齐刘海”眼疾手快,反应灵敏,他先是伸出大长腿,像踢毽子似的把即将落在雪地的扇子轻轻一踢,而后准确的接住了扇子,还给沐春,“小心一点,贴身带着的东西,应该很珍贵吧。”

谁知沐春毫不领情,还呀呀乱叫指责恩人,“哎呀!你就是踢我,也别踢我的扇子啊!我看看踢坏了没有……”

沐春对着冻硬的双手呵了几口暖气,而后啪的一声打开扇子,金光闪闪的川金扇呈半圆形,表面看并没有破损。

沐春松了一口气,轻轻吹开落在扇面上六角形的大雪花,小心翼翼的合上扇子,装进扇套里,“还好,没有弄坏。”

沐春全部的注意力都在扇子上,并没有觉察他打开的扇子的瞬间,恩人“齐刘海”一路听他唱那些吴中艳曲都没有动容过的脸色,发生了巨变。

他的目光和落款“胡善围”相撞时,一瞬间犹如打火石在碰撞,擦的一声,火花四溅。

然而,也只是那一瞬间,火花熄灭,“齐刘海”眨了眨眼睛,立刻恢复如常,他平静的对沐春说道:“这把扇子不错,我很喜欢。”

言下之意,就是把扇子送给我吧。

沐春的头摇得像沙漠里的黑旋风,“其他随便你挑,唯有这个和肩膀上的长弓不行。”

“齐刘海”也不强求,很是君子的笑了笑,“一定是很重要的人所赠之物吧。”

沐春含含糊糊的笑了笑,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这是他和善围姐姐之间的事情,他不想让别人知道。

沐春拍着胸膛,“我叫沐春,把我当兄弟的话,以后有空来京城找我。”

沐春,西平侯沐英长子,京城军户人家人尽皆知,西平侯今年是北伐军大元帅,七天七夜突袭元军,取得大胜,没想到他的长子居然……奇葩如斯。

众人拱手和“齐刘海”道别,追随沐春而去,跑了几步远,就听见后方恩人叫道:“谁的火绳枪?”

众人纷纷检查马背上的装备,时百户发现枪套空空,忙调转马头奔过去,“不好意思!是我丢的!”

时百户回去拿枪,众人继续拍马跟进。

“齐刘海”站在雪地里,手里拿着枪,时百户为了恭敬起见,特下了马去取。

“齐刘海”貌似不经意间问时百户:“听沐大人唱小曲……沐大人如此年少就娶妻生子了?”

想起刚才靡靡之音,尤其是吃粽子那段,连时百户这个土匪出身的人都替沐春脸红,忙澄清道:

“我们大人还没有成亲,他唱那种小曲其实没有歹意,只是为了鼓舞军心,激发我们的求生欲而已。他经常做这种望梅止渴的事情,我们已经习惯了,恩人头一次见,接受不了也实属正常,其实,沐大人有他的好处,要不然我们也不会跟着他冲锋陷阵。”

“齐刘海”哦了一声,“原来沐大人心思纯净,天真浪漫,是我误会他了——刚才看他打开扇子检查,很是珍惜,我还以为是他夫人送的呢。”

时百户见四处无人,笑道:“不瞒您讲,我们沐大人还是个童子鸡,门在那都不知道。他就是嘴上不饶人,装成老油条,为了弹压军中的老兵油子而已。”

“齐刘海”问:“那扇子是谁送的?沐大人如此上心?”

时百户摇头,“不知道,沐大人肩上的长弓是他外祖父的遗物,那扇子估计是他母亲留下的遗物吧。”

时百户拿着火绳枪跟上了大部队。

“齐刘海”站在暴雪下,打开指南针寻找回营的路,这里远离磁场紊乱的迷魂谷,指针定定的指着南方,可是他的心乱了,如陷入迷魂阵的指南针疯狂摇摆:

沐春的母亲是宋国公冯国用嫡长女,姓冯,怎么可能是她?

以她的年龄,已经早已改嫁生子当了母亲,她的名字为何出现在沐春的扇子上?只是同名同姓,还是同一个人?

难道……她居然没有改嫁?

她和沐春是什么关系?

雪地里,人,依然在。心,纷乱了。

“齐刘海”拍马回到元军大营,在这里,他是北元枢密院的书吏。

枢密院是元朝主管军事机密事务、国防和皇室禁卫军的机构。经过大明多年苦心经营,策反,渗透,枢密院已经有一部分是大明的线人了。

毕竟北元有很多人,尤其是官员,根本不适应退回到蛮荒时代游牧民族的生活,他们想回去。

这样的人多到什么地步?多到枢密院开会时,说我们中间有叛徒,十个有五个会心虚。

“齐刘海”写了一封密信,向上官询问未婚妻胡善围现状,在落款上写下他的原名:王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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