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冷夜里从暖烘烘被窝里出来, 步行穿越后宫东西长街, 从西六宫走到西东六宫的长春宫,还风雪交加,脚底湿滑, 就是个活菩萨心情也会不好。
胡善围在东长街“偶遇”女官江全。

东西长街的盏盏路灯灯光在风雪中摇晃, 时不时被大风吹灭, 有值夜的内侍彻夜在这里点灯添油,让长街保持通明。

江全在宫里已有些人脉关系, 长春宫稍有风吹草动,她便会知道。

江全说道:“凌晨醒了,睡不着, 我陪你走一趟。”

这个理由着实牵强, 胡善围知道她挂念谁, 冬天夜里, 比暖被窝更亲的,就是亲外孙女了,心中一叹, 挽着她的手说道:“走吧。”

长春宫。

奶婆和篦头房各持己见, 都哭着喊着请胡典正做主。

经历过几件大事, 胡善围眼中也有类似范宫正风雨雷霆之色,摆起官威来, 很像那么回事了。

胡善围喝了一口热茶, 轻轻搁下茶杯, 双手搁在暖烘烘手炉上, 这个冬天满手草莓般的冻疮没有复发,全靠宫里锦衣玉食的养着。

“说完了?”胡善围问。

奶婆和篦头房的人点点头。

胡善围一抬右手:“天气冷,别跪在地上了,小心寒气伤了膝盖,一辈子老寒腿,起来,坐下,给他们上热茶点心,这闹了大半夜,都饿了吧。”

奶婆和篦头房的人难以置信,宫正司和锦衣卫的办事风格一脉相承——基本靠打骂。刑房的刑具,据说比锦衣卫还周全。一些简单的、证据确凿,一目了然就能破案的也就罢了,收押后按照宫规判罚了事。

一旦遇到麻烦的事情,原告被告各执一词,基本的套路是将原告被告各打五十大板,看谁先熬不住刑,签字画押了结纷争,和朝廷衙门办案的套路差不多。

奶婆和篦头房的人都做好挨板子的准备了,胡善围却和颜悦色请他们喝茶吃点心!

裤子都脱了准备挨打,给我们来这个?

不过真的是又冷又饿。众人有吃有喝,胡善围还温柔的和他们聊天,“你们现在吃的喝的,穿的用的,都是谁给的?”

众人皆说是皇上皇后给的。

胡善围笑道:“既然心中都清楚,你们都不算糊涂,知道是谁养着你们。不过你们也要清楚,皇上皇后为何要养着你们呢?”

“奶婆是为了给小公主喂奶的,篦头房是为了给小公主们请发的。是小公主给了你们服侍宫廷的机会,现在小公主病了,据茹司药说,大半是唬住了,你们帮忙找找,这病因从何而起?”

众人皆不敢出声了,连茶都不敢碰。

胡善围轻轻一叹:“才半岁的小婴儿,不会说话,只会吃喝拉撒,全都仰仗你们的照顾和保护。不过,她年纪再小,也姓朱,是你们要效忠的小主人,如今小主人被人欺负了,你们宁可互相污蔑泼脏水,也不敢说出那个人的名字?”

长春宫是李贤妃的地盘,如果没有李贤妃授意,谁敢做主给小公主剃下另一半头发?

答案大家心知肚明,可就是不敢说,都心怀侥幸心理,把责任推到对方头上,不敢得罪李贤妃。反正小公主只是受了点惊吓,茹司药一来,烧退睡着了,并无大碍。

众人又跪在地上叫冤枉。

胡善围向女秀才黄惟德使了个眼色。

黄惟德会意,起来说道:“我以前只是一个灶下婢,地位还不如你们。我晓得你们为何宁可去宫正司刑房受酷刑,也不肯说出真相。上面一张嘴,下面跑断腿,有时候还要丢了性命,替上面的人扛责任。”

众人看着黄惟德,目露艳羡之意,黄秀才从底层而来,知道他们的难言之隐。

黄惟德说道:“所以我才会拼了命的学习,考女秀才,摆脱任人摆布的命运。你们的担忧,我全都知道。小公主还小,不记事,连话都不会说,你们效忠她,她也不知道,她生母没了,她哥哥楚王已经成婚搬出宫外,无召不得进宫,所以,你们对她再好,也无人回馈你们。”

众人忙道不敢。

黄惟德说道:“别在我面前打马虎眼了,宫中捧高踩低的事情我见得多。你们觉得小公主唬住了只是一桩小事,大不了挨打受罚,扣几个月的银米就罢了,但得罪了某人,你们以后在宫里都没有好果子吃,权衡利弊,自然对真相都守口如瓶,只是——”

话没说完,女官江全突然带着一身风雪推门进来,快步走到胡善围身边,耳语了几句,胡善围正在喝茶呢,闻言吓得手抖,啪的一声,茶盏落地,碎瓷片和热茶汤溅了一地。

胡善围脸色惨白:“当真?不是已经退烧了吗?”

江全说道:“又发作了,哭得抽搐昏厥过去,茹司药束手无策,要把小公主抱到乾清宫,请太医院大夫一同会诊。”

众人一听,皆以为小公主出大事了,心道不好。

奶婆慌忙说道:“这不可能……只是按住头刮个头发而已,怎么会……不是我做的!是李贤妃嫌小公主哭得闹心,阴阳头又难看,便命心腹宫人按住她的头刮头发……很快,只是眨眼的功夫就刮完了,没伤着小公主,她只是哭了一会就停下玩拨浪鼓去了,我以为没事……”

篦头房的人也跟着说道:“李贤妃嫌弃阴阳头难看,曾经吩咐我们赶紧强按住剃了,我们那里敢啊,说晚上等小公主睡熟了再过来请发,我们到长春宫的时候,奶婆把头发递过来,说乘着小公主睡觉的时候剃了,我们就没多想……”

小公主要抱到乾清宫请太医院会诊,原告被告才知事情闹大了,他们丢命也扛不住这个责任,只得招出实情。

胡善围问奶婆:“那个宫人动的手?剃刀在那里?”

奶婆说道:“是专门给李贤妃梳头的王妈妈,用的是平时用来给贤妃修眉毛的小刀。”

胡善围说道:“把王妈妈请到宫正司,梳头修容的工具匣子也一起收好。”

又对奶婆和篦头房的人说道:“你们也先去宫正司走一趟,和王妈妈当场对质。”

将众人带走之后,黄惟德面露笑意:“两位女官演得一出好戏,我都被唬住了。”

胡善围和江全相视一笑。

此时天微微亮,茹司药守在小公主身边,寸步不离,小公主在梦中还偶有惊吓,哼哼唧唧,挥着小拳头,好像和梦中的怪兽打架。

茹司药轻轻抚着她剧烈起伏的小肚皮,她的小手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似的,紧紧握住茹司药的手指不放,还下意识的将手指头放在嘴里慢慢咬着。

小公主还没有出牙,光秃秃的牙床咬着也不疼,好像一尾大鲤鱼张大嘴巴吸吮着手指。

茹司药今年二十三岁,正值生育的年龄,看着床上小小的一肉团子,都被她吸出母性的光辉,眼神都变得温柔了。

小公主明显缺乏安全感,都说小婴儿不懂事,其实并非如此,小婴儿对气氛和人们的情绪反应超乎寻常的灵敏,纵使日夜有十几个人伺候着,珠翠环绕,小公主依然时常焦躁不安,她又不会说话,发泄情绪的唯一方式就是哭闹。

故,长春宫的人都说小公主不好带。

当初小公主百日剪发命名礼那天,李贤妃还特意请了尚宫局曹尚宫去剪发,样样妥帖周全,比亲娘还考虑得周到,宫中皆称她贤妃之名,名副其实。

可是得到了赞誉和皇上的青睐之后,名利双收李贤妃犹如喝了雄黄酒的白娘子,立马就现原形,照顾孩子需要耐心和爱心,有些人并不适合照顾别人的孩子。

宫正司来人了,李贤妃按照往常的经验,以为奶婆和篦头房不敢把她咬出来,何况小公主并无大碍。

小孩子么,都爱哭闹,宫里皇子公主,小的时候个个都有夜里发高烧的时候,莫名其妙的烧,又莫名其妙的好了。

所以,胡善围来审问时,李贤妃自持有身孕,并没有起床迎接,继续睡着。直到天微亮,突然有人尖叫:“贤妃娘娘救——”

后面的话语戛然而止。李贤妃半梦半醒,以为自己在做梦,她怀孕总是犯困,精神不济,复又躺下继续睡,却不知心腹宫女已经被宫正司的人堵了嘴,拖走了。

天亮起床,李贤妃才知道这一夜宫里的变故,气得推翻了洗脸架上的铜盆,“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为何不叫醒本宫?”

宫人跪地哭道:“茹司药说娘娘大龄有孕,要好好休息,不得惊扰娘娘,若娘娘因此伤了胎气,我们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李贤妃的怀像不好,宫中人尽皆知,都怕出事,茹司药医术高明,她的话宫人不敢不听。

李贤妃匆忙洗漱过了,去西配殿看望小公主,可大门紧闭,门口守着陌生的宫人,不然她进去。

李贤妃大怒:“本宫的女儿,为何不能去看她?”

宫人说道:“茹司药说小公主受了惊吓,需要静养,李贤妃请回。”

早上,范宫正去了宫正司,胡善围将此事前因后果告知范宫正,“……按照宫规,罚梳头宫人夜里提铃半个月,入浣衣局做苦工。奶婆革了差事,驱除出宫之前,和篦头房的人一起打了二十板子。至于李贤妃——宫正司只能管宫人,长春宫属于东六宫,东宫娘娘是孙贵妃,黄惟德已经将此事告知孙贵妃。”

这个天气在夜晚提铃半个月,起码丢掉半条命,足够警告宫人了。

“嗯。”范宫正轻轻颔首,手下人有心计有手段会办事,她就能轻松一些,等着听结果便是。想了想,问:“小公主现在有几个人守在身边?”

胡善围说道:“茹司药说小公主受了惊吓,以前伺候的人都不准靠近,目前茹司药带着司药局的六个医女,三个医婆,我们宫正司也派去了十个人,一共二十人守着小公主,因逐奶婆出宫,礼仪府也新选了两个奶婆送过去,以供挑选。”

宫里的风波就是这样,闹起来的风起云涌,第二天白茫茫的雪就掩盖了一切,都归于平静。

孙贵妃是东宫娘娘,李贤妃归她管,还轮不到马皇后出手料理一个妃子。

孙贵妃首先将自己的暖轿赐给茹司药,要她抱着小公主乘着轿子去自己宫殿,搬离长春宫,李贤妃哭着要脱簪待罪,要孙贵妃再给她一次机会。

孙贵妃生养过两个公主,大公主临安公主是皇室长女,已经出嫁,在外建了公主府。小的六公主已经成年,即将在腊月正式册封封号,宗人府也要开始为六公主择驸马,所以孙贵妃近日忙的很,李贤妃这边无端生事,吓病了小公主,孙贵妃当然不高兴。

可是李贤妃肚子的孩子……皇上最重子嗣。

孙贵妃耐着性子,亲手扶着李贤妃起来,“你有身孕,要保护好肚子里的孩子,天大地大,皇嗣最大。你只需养好身体,顺顺利利生下孩子,其他的事情都不用操心。”

孙贵妃看不惯李贤妃利用完小公主就把她当麻烦的做派,但目前要先哄住贤妃,别伤了胎气,万一贤妃胎儿不保,她这个东宫娘娘也有责任。

李贤妃见孙贵妃毫无责怪或者兴师问罪的意思,顿时松了口气,心想果然有了自己的孩子就是不一样,孩子是她的保护伞,挡箭牌,护身符,自己生的更重要,面上却哭道:

“可是小公主怎么办?她已经开始吃米糊了,已经习惯我亲手喂她,若换了人照顾,她会不习惯的。”

李贤妃的虚伪,孙贵妃早已习以为常,拿出帕子,擦去贤妃的泪水,左哄右劝,“知道你尽心尽力了,只是你这一胎来的太不容易,你这个年纪为皇室开枝散叶,万事皆要小心。小公主养在我的宫里,都在东六宫,你想见她,还不便宜?别因小失大。”

李贤妃又哭了几回,才勉强止住泪水。

胡善围去了江全那里,告诉她小公主抱到翊坤宫养着了,“……孙贵妃地位尊贵,仅次于皇后娘娘。何况孙贵妃生过两个公主,都养得很好,无论德行性格和育儿经验,都超过李贤妃一千八千里,你就放心吧。”

江全点点头,“孙贵妃是最稳妥不过的人了。不过李贤妃折腾小公主的事就这么轻易过去了?”

谁的血脉谁心疼,江全听不得小外孙女的哭声,可是她目前只是八品女官,能力有限,无法保护小公主。

看着江全的不甘,胡善围想起自己在老梅树下的誓言,她一叹,似在安慰江全,又似在安慰自己,“来日方长,有些事情,就像养小孩子一样,需要有耐心。”

胡善围不停的告诫自己要有耐心,千里之外的塞北边关,沐春也一遍遍的对自己说要有耐心,要有耐心,要有耐心,以上重复一万次!

且说沐春带着补给戍边,才真正明白大明面对的是什么样凶狠狡猾的敌人!

就像父亲沐英临行前嘱咐的那样,北元军队一到冬天,就不停的骚扰边关,因为他们知道大明军队不敢出关追击,害怕在风雪中迷路,所以肆无忌惮的闯进边关小城镇烧杀抢掠。

大城市守卫森严,很难攻破,一般比较安全。但是小城镇防御薄弱,城墙低矮,北元军队专攻一个城门,蜂涌进来,不等边防大部队过来,抢完就走,毫不恋战。

这一日,巡逻边关的沐春发现前方城镇升起烽烟,连忙带兵去救,然而依然晚了一步,大半个城镇都被抢过了,满地狼藉,一个年轻的父亲抱着襁褓中的婴儿在大街上绝望的哭泣:

“我的妻子被强抢走了!她才刚刚出月子啊,这帮畜生!没有母亲,我儿子怎么活下去?”

在边关,年轻的女人值两头牛,而且比两头牛好控制,所以女人是重点抢劫对象。

沐春看着哭泣的婴儿,一时热血上头,抓紧了外祖父送的长弓。

时百户赶紧劝道:“沐大人,要有耐心!不要忘记西平侯的嘱咐啊!”

沐春松开了长弓。

可是走了老远,婴儿的哭泣还在脑海盘旋,沐春自己也是襁褓中失去母亲,他太知道对婴儿而言,这意味着什么。

这个孩子在人生最脆弱无助,需要无限的照顾和温暖的时候,失去了最有耐心和爱心对待他的人。他的一生注定坎坷。小孩没娘,说来话长。

耐心耐心,屁的耐心!

沐春少年意气,抓住长弓,吼道:“他们带着抢掠的东西和人口,此时还没跑远,我们去追他们。我们不恋战,不要财物,只把人口抢回来,是兄弟,就跟老子去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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