领包子的队伍犹如一条见不到首尾的长龙, 胡善围等人夹杂其中, 和排队的路人攀谈, 她在一个热情的老嫂子旁边,成功地将话题从“小伙子你从哪里来到哪里去, 家里几口人有没有娶妻?大嫂给你介绍个一个好的”转变为:“听说朝廷派的人在西安消失了, 大嫂有没有听过”。
中老年妇女就是喜欢鲜嫩的小伙子,“咋没听说过?那时刚入秋,秦/王府早早的清洗路面, 还命令必经的街道擦洗门面,重刷油漆,更换老旧的招牌幌子, 那架势,可热闹了,我们都以为皇上来了,西安城要接驾呢……”

从老嫂子的话里可以看出秦/王府热情接待了刘司言一行人。

胡善围又问:“那离开的时候呢?老嫂子去看热闹了没有?”

老嫂子摇头:“京城来的人好像没呆几天就走了,走的那天, 听说北元军队扰边关, 为了安全,那几天城门查的紧, 我们西安本地人进出都要带着户籍, 说是为了防止北元奸细混进城里, 所以那天京城的人离开西安城时, 王府封闭了必经的街道, 店铺关门, 每个街口,巷子口都站着府兵,我们想看热闹,也凑不进去啊。”

也就是说走的那天,北元扰关,气氛比较紧张,街道封锁,普通老百姓根本凑不过去,亲眼看见京城使者使者离开……

这时混杂在领包子人群中的时百户等八人也打听到了消息,大家凑在一起交换信息,对刘司言一行人进城出城的描述大同小异,单独的个人会说谎,会有个人好恶而误解,但是从群众中来的消息,群体记忆还是比较客观的。

也就是说,除了秦/王府的自己人,没有老百姓亲眼见过刘司言一行人离开秦/王府。

终于轮到胡善围领包子了,老远就闻到一股肉味、蒸汽和谷物混合的味道,令人口水直流。

尤其是当天空飘着大雪,北风呼号,即使不饿,也给冻饿了,咬下一口肉包子,简直如见绝世美人,那味道简直堪称惊艳了。

包子凉了就不好吃了,胡善围等人学着当地百姓的模样,齐齐蹲在秦/王府高大的墙角下趁热吃肉包子。

金黄的油脂从时百户的嘴角流下来,他舍不得擦去,伸长了舌头,好像长了钩子似的一舔。

果然是刚刚洗脚上岸的土匪,一点官威都没有。

胡善围把自己的包子递给他们八人,“我不吃,你们分了吧。”大风大雪里露天吃东西,她怕伤着胃。

八人欢呼:“多谢少东家!”

秦/王府做的肉包子太良心了,薄皮大馅,八个大男人分一个包子,一人能吃一口。

据客栈牙行的经纪人说,为了施舍肉包子,今天肉市一半的货物都流入了王府。

胡善围蹲在墙角打量着秦/王府,问时百户:“你能翻过这么高的院墙吗?”

时百户当即求饶:“能翻,但是翻过去很容易被守卫发现——我以前干盗贼那一行,最忌讳的就是大雪天干活,容易留下脚印,暴露行踪,而且大雪天的晚上和白天黄昏时差不多,大雪反光,叶子也落了,几乎无处藏身。”

如此看来,夜探王府是不可能了。

一个肉包子很快就吃完了,百姓们咂嘴回味余味,纷纷感叹王府如何仁慈,如何爱民如子,生了大胖儿子,也没有忘记藩地百姓。

胡善围听着百姓的议论,秦王就藩这两年来,用心治理藩地,保护边关,是个仁慈且有威望的藩王,颇受百姓爱戴。

可是……为何刘司言一行人会神秘消失?难道秦/王府在隐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胡善围身在墙角,心已经飞进了王府。

次日,胡善围等人拿着绸缎样品,跟着牙行的经纪进秦/王府。

昨晚经纪特地来嘱咐过了,穿的好点,给王府管家一个好印象,你们穿的越好,就越给手里的货物贴金。

所以胡善围在咽喉上粘上一个假喉结后,干脆把崔尚宫送给刘司言的狐皮裘披在棉衣上,活脱脱一个暴发户形象。

这个狐皮裘做成净面白缎,里发烧、出风毛的样式,男女皆适合,披在身上,犹如披着一片洁白柔软的雪花,如谪仙飘然而来。

经纪人看了,拍手叫好:“少东家有这等好货,为何不早点拿出来?”

胡善围说道:“这是我家镇店之宝,用来装门面的,不卖。”

商人身份低微,从王府后门的西角门入王府,先是经过马房和仆役房,再路过一个大厨房,不停的有人抬着肉送进厨房,王府施舍肉包子要持续到长子洗三那天,厨房日夜轮轴转,隔着老远都能听见咄咄如马蹄奔跑的声音,里头正在剁馅料。

时百户的口水如黄河泛滥,决了堤,咕噜一声,吞咽进去。

一旁胡善围说道:“这就馋了?等回到客栈,给你买一屉肉包子,吃个够。”

时百户有些不好意思挠挠头,“不用了,我就是觉得不要钱的肉包子更香一些。”

牙行经纪引着胡善围等人来到外院的一处院子,等候通传。

约等了一刻钟,有带着黑色六合帽的体面小厮来传,经纪人眉开眼笑,给小厮塞了个红封感谢,众人跟着进屋。

屋里烧着地龙,很是暖和,胡善围靴尖的白雪瞬间融化,墙角还有一个一人高的西洋大座钟,他们进屋时,铁锤般的钟摆开始敲起来,咚咚咚,响了十下。

大座钟价值不菲,贵重无比,以前宫里胡贵妃得势的时候,曾今赐给女官江全。这个牙行经纪所言非虚,他果然认识地位高的大管家。

连管家的书房都能用上大座钟,可见秦/王府之豪奢。

人靠衣装,胡善围学着男子的步伐,迈开大步走进来,身上纯白的狐裘随风摆动,连低头看账本的大管家都不禁抬头,看了她一眼。

胡善围行了礼,递上货单,时千户等人将绸缎样品摆在案上,供大管家挑选。

大管家拿着货单,随便挑了几个块布匹摸了摸,说道:“这些货我都要了,你开个价。”

胡善围伸出一个巴掌,报了个和市价差不多的价格,说道:“就五百两吧,希望王府以后多多照顾我们生意。”

经纪人面露失望之意。

胡善围目标不是赚钱,是为了尽快达成交易,再次有机会进王府。

大管家点头,“行,明日还是这个时辰,你们过来交货,账房会给你们现银。”

胡善围等人告辞,大管家看着她的白狐裘,随口问了一句,“类似你身上的狐裘还有没有?这种毛色很是不错,主子们一定喜欢。若有,也都抬过来给我瞧瞧,照例有多少要多少。”

胡善围忙道:“管家好眼光,只是我家主要做绸缎生意,很少涉足毛皮,偶尔遇到好的会收一些,这件是我们铺子镇店之宝,小的穿过了,不好转卖给王府。以后若有类似极品毛皮,一定首先过来献给王府。”

出了房门,经纪人叹道:“我说少东家,你价格报低了,为何不按照我们昨晚商议的,报个六七百两?”

经纪人抽二成,价格越高,抽成越高。

胡善围说道:“这不着急卖完回家过年嘛,咱们以后长长久久的合作,先给大管家一个好印象,以后有的是机会赚钱,你说是不是?”

经纪人直叹气:“少东家都开口了,我还能说什么,明日再来吧。”

胡善围像乡下人进城似的打量着王府假山景观,问道:“你是怎么攀上大管家的?好气派的王府,真想进来逛一逛,就不枉此生了。”

为了以后的合作,经纪人存心在她面前显示他的脸面,“我姐姐家的邻居的闺女嫁给了大管家儿媳的陪房,王府每年的花木都是我找人供的,你要想进来逛一逛,不是没有机会,后天要往王府送几车刚刚开花的水仙,你们装作花匠进来,我和大管家儿媳的陪房打招呼,带你们逛逛,不过,丑话说在前面,外院是可以的,内院女眷们住的地方,外男不能踏入半步,要砍头的。”

胡善围笑道:“那是当然。”

不要着急,一步步的来,先摸清王府外院再说。

胡善围一行人出了后角门,外头排队领肉包子的队伍已经绕着秦/王府一整圈了。

时百户还想排队领一个不要钱的肉包子,一看这个长度,彻底打消了想法。

秦/王府,大管家去了王府府军驻地,找了真正的陆总兵。

洪武帝规定,藩王府可以拥有五千府兵,用来保护王府安全,听候藩王指挥,藩王有权任命府兵的官员,所以陆总兵是秦王心腹。

大管家对陆总兵说道:“今日王府来一个南方的绸缎商人,货物平平无奇,买下来用来给大哥儿洗三的时候赏人,可是那个商人身上穿的那件狐裘似曾相识,很像去年过年时,秦王殿下送给帝后的年礼之一。”

陆总兵一听京城两个字,剑眉紧锁:“你确定?”

大管家说道:“不是很确定,但也差不多了。年礼是小人亲自打点的,挑最好的送到京城,以显王爷的孝心。狐裘珍贵,一丝杂毛也无的白狐裘更甚,整张的极品白狐皮拼成一件狐裘,更是难得,所以小人一看商人身上穿的狐裘,立刻怀疑那商人的真实身份,就马上跑来给您报信。小人已经派人跟踪,在他们所住的客栈布置了眼线,查他们的底细。”

这也是巧了,秦王送给帝后年礼,马皇后不喜豪奢,这些珍贵皮毛一般用来赏人,尚宫局曹尚宫是马皇后在后宫最得力的助手,马皇后很是厚待她,崔曹尚宫心气高,一般的东西不入眼睛,且喜欢和别的尚宫攀比,总想压别人一头。

马皇后对手下人的性格了如指掌,于是投其所好,将最好的狐裘赐个终年忙碌的曹尚宫。曹尚宫担忧刘司言的安危,于是在胡善围临行前将最心爱的狐裘托她捎带给刘司言。

兜兜转转,落在胡善围手里,可是出发前曹尚宫和胡善围为了梅香送的棉袄而大吵一通,曹尚宫气吼吼的走了,那里有机会告诉胡善围狐裘的来历?

胡善围为了装门面,达成交易,穿上了狐裘走进秦/王府,被大管家一眼识破了!

陆总兵点点头,“你做的很好,好好盯梢,不要打草惊蛇,万一他们背后还有人呢?务必先查清楚了,只要他们还在西安城,就逃不过我们的手掌心。”

大管家问道:“那秦王那里……什么告诉王爷?昨天大哥儿出生,王爷二十五岁才得子,高兴的一宿没睡,一直盯着大哥儿,这会子刚刚合眼歇下,小人不敢打扰。”

陆总兵说道:“等我们探听到了虚实再说,别一惊一乍,万一只是普通商人,你大闹起来,岂不扫了王爷的兴。”

“是,我听陆总兵的。”大管家领命而去。

大管家匆匆回到王府,戴着黑色六合帽的小厮忙给他脱下雪衣,换上常服,一通忙碌之后,左右观察,悄悄跑进了王府后院。

不一会,后院的侍女来找大管家,说道:“如今王府添丁,王爷喜得麟儿。王妃曾经在大慈恩寺许愿,如今愿望实现了,虽然大哥儿是邓侧妃生的,但是王妃作为嫡母,大哥儿也是王妃的孩子,所以王妃要去大慈恩寺烧香还愿,你们准备一下,马上出发,去迟了,恐菩萨怪罪。”

如今秦/王府,万事都大不过大哥儿的健康,大管家忙答应了。

且说胡善围等人对即将到来的危机无知无觉,回到客栈房间商议明日送绸缎时,如何找机会探一探王府。

为了防止有人听壁角,胡善围的房间在中间,左右房间住着时百户等人,九人正凭着记忆,画着王府地图,有人敲门:“我是店小二,给你们送点心。”

胡善围说道:“我们没有要点心。”

店小二说道:“是别人送的,已经付钱了,不吃白不吃。”

难道纪纲他们即将进城,是来报信的?胡善围收起画纸,时百户打开房门,店小二提着食盒,摆了满满一桌子。

众人掰开一张张糕饼,在一叠山药糕里发现一张纸条,和一个钱币大小的玉牌:“你已被大管家识破身份,有人跟踪盯梢,想知道刘司言在那里,立刻甩开眼线,去大慈恩寺,凭此玉牌从后门进,有人会带你相见。”

一股挫败感如泰山压顶而来,众人面面相觑,他们自认天衣无缝,如何被人识破了?

胡善围闭上双眼,深吸一口气,而后睁开眼睛,说道:“事情紧急,现在我们只得先赌一把。”

九人出门,离开客栈,装作逛街看市场行情,分三人一组,以分开盯梢的眼线。胡善围和时百户以及另一个土匪百户一组,去逛各种成衣铺子。

三人在一个铺子里变装,时百户扮作老妇人,身材高大的扮作老头,两人成为一对夫妻。胡善围则换了女装,装作两人的孙女,亲亲热热的相携而去,甩掉了眼线。

大慈恩寺,此时大慈恩寺为了迎接秦王妃烧香还原,已经清场。

胡善围三人去了后门,门后守着的和尚一见她腰间的玉牌,立马开门,引着三人走进寺里,一直登上了大雁塔顶楼。

胡善围看见一个披着黑色水貂大氅的人静静站在那里,凭栏远眺,一片片鹅毛大雪落在黑色大氅上,都保持原状,不曾融化。

她应该站着有一会了,大氅薄薄的一层雪,像个雪人。

只是一个背影,胡善围很失望:“你不是刘司言,刘司言没有你高挑。你骗了我,你是谁?”

“我是谁?我到底是什么人?”那人侧身,好像有些恍惚,胡善围只看见大氅兜帽下一截美玉似的、精致的、消瘦的下巴。

她的声音清冷,且脆,如玉簪砸在石板上断裂之声,“以前他们叫我郡主,现在他们叫我秦王妃。我是谁?我也……很困惑。”

胡善围大惊:居然是北元丞相王保保的妹妹,秦王妃!

秦王妃为何要帮我们?

时百户说道:“你别说这些神神叨叨的话,我是个粗人听不懂。你在点心里赛纸条,说带我们找刘司言,刘司言人呢?”

“过来。”秦王妃朝着他们招招手,“在这里就能看见刘司言他们七十多个人。”

登高望远,胡善围等也走到大雁塔栏杆处远眺,大雪纷飞,只能看见远处巍峨工整、气质恢宏的秦/王府,已经像蚂蚁似的围了王府一圈,排队领肉包子的百姓。

那里是刘司言?

胡善围说道:“王妃,你莫要耍我们,我们封皇后娘娘懿旨而来,调查刘司言一行人的下落,你若不配合,就是抗旨。”

如今胡善围也敢在王妃面前摆出官威了。

秦王妃哈哈大笑,震得黑色貂皮大氅上的白雪都落地了,形同疯癫,指着蚂蚁般的长队,和秦/王府大厨房冉冉升起的炊烟说道:“刘司言一行人去哪儿?他们就在你们眼前啊,他们在王府地窖的冰室里、在厨房的案板上、在肉包子里、在飘着肉香味的空气里、在这些排队百姓的肚子里、有一些已经在茅厕马桶。”

王妃顿了顿,说道:“他们,无处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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