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凛冽,刮得窗棂子呼呼作响,仿佛幽灵鬼魅的嚎哭,阴森森的,恐惧迅速笼罩了冷香凝。她加紧了手臂的力道,似要把自己揉进荀义朗的身子,这样就不害怕了。她究竟是怕鬼,还是怕失去他,不得而知。
“荀义朗,你说我想你了,你就来看我,你知不知道,我在宫里,每天都想你,但是你一直不来,我醒的时候第一个见到的不是你,睡觉之前最后一个看到的也不是你,我不开心。”冷香凝说着说着,眼底有了泪意,她扯了人皮面具,用手肘支着身子,定定地看着他,有时,她真的很庆幸自己被人掳走了,又被慕容拓和玉如娇给救了,那个皇宫虽有桑玥,却可怕得叫她寝食难安,云傲再也不是她幻想中那个阳光温润、一心爱她的丈夫了,他是许多人的丈夫,她受不了!哪怕她按照桑玥说的,努力去接受他,但心里还是像隔了层磨砂,连呼吸都不顺畅。

理想和现实永远都是有差距的,诚如桑玥所言,唯有进宫见了云傲,冷香凝才懂得重新做一次选择。

其实,慕容拓是走了一步险棋。按照冷芸原先的计划,冷香凝抵达祁山已是年后,在那之前,冷芸不会对荀义朗发难。但是,慕容拓选择让玉如娇带着冷香凝走水路,提前了十多天抵达祁山辽城,在这十多天里,他和桑玥必须要解决掉冷芸这个祸端,尔后,他再和桑玥请命去往前线杀敌,总不能真的让姚清流和姚俊杰对上啊。时间对于慕容拓而言是紧迫的,是以,这些天,他完全没能好好地陪桑玥。

床上的人听了冷香凝的哭诉,不为所动,屋外下着鹅毛大雪,门缝里似乎有极细的冷风悄然灌入,冷香凝觉着冷了,复又躺回荀义朗的怀里,给二人掖好被角,她能做点儿什么呢?怎么才能唤醒荀义朗呢?

屋子里没有掌灯,隐有几丝雪光从窗纸透射而入,照在荀义朗俊美的容颜上,这张脸,饱经时光荏苒、岁月蹉跎,眉宇间忧色渐重,但它依旧堪称完美。这是第一次,冷香凝无比认真地打量着他,她探出纤手,柔柔地在他的浓眉、鼻梁和唇瓣上游走,似一片轻盈的羽毛,细绘着属于她的江山,良久,她粉唇嘟起:“比我差那么一点点吧。”

讲完这句话,她突然破涕为笑,身子往上蹭了蹭,脸颊挨着他的,不多时,本能地觉着这样不够,仰起头,温软的唇瓣贴上了他的脸,自顾自地喃喃道:“我咬你,你介不介意的?”

荀义朗没有答话。

冷香凝擦了眼角的泪,吸了吸鼻子,狠狠地咬了他一口,真的是咬,咬他冰凉的唇,埋怨他为什么还不醒。

可是她咬了半天,他仍是毫无反应。

冷香凝的心越来越慌,她开始怀疑玉如娇是不是骗她的。玉如娇说她一叫荀义朗就能醒,但是她叫了半天,他都不理她。失去母亲,她已经够苦够孤单,好不容易见到了荀义朗,他又不能给她回应。她一抽一抽地哭了起来:“你快醒醒,我让你咬回来,好不好?你不要不理我,你像以前那样,做肉肉给我吃,做牛柳给我吃,好不好?好不好?”

“好……”一声极为虚弱的声音在冷香凝的哭诉中寻了个缝隙,幽幽滑出,像那利剑劈斩了一路荆棘,劈开了冷香凝无比沉痛的思绪。

冷香凝欣喜若狂,翻过身子,凝视着他:“荀义朗,你醒了?”

荀义朗没醒,他只不过做了个梦,梦到香凝在叫他,于是他用尽了浑身的力气,冲开梦魇的压制,吐出了一个字。即便在梦里,他也舍不得让香凝难过啊。

冷香凝纤细的手继续摸着他冰冷的脸,殷殷切切道:“荀义朗,你再陪我说说话,你醒了,对不对?”

这个梦好真实啊,真实到他除了能听见香凝的声音,还能感受到她温柔的抚摸,以及话语里浓浓的担忧。可越是这样,就越说明它是个梦。香凝怎么会担心他?怎么会放弃跟云傲厮守跑来边关的苦寒之地?一定是他太思念香凝,思念得成痴成魔了。

荀义朗只说了一个字就再没了下闻,冷香凝好不容易滋生的喜悦瞬间就变为了担忧,她捧着他的脸,又狠狠地咬了一口,滚烫的泪珠子砸到他苍白的脸上,如两团烈焰焚烧着刺骨寒冰,他的感官似又敏锐了一、两分。

香凝……哭了!

“别……哭……”每说一个字,胸腔就如同被刀子肆意地捣腾了一番,再泼上一层辣油,痛得他肝胆俱裂,但他还是没能相信香凝是真的在他身边了,他只觉得这个梦着实美好,老天待他的确不薄,能在梦里拥有香凝,也是一种天大的幸福。

冷香凝又是一喜,似乎明白了能让他说话的方法。她低头,继续咬他。

荀义朗的唇瓣吃痛,心里却像是灌了一满盒的蜜,若它是梦,他真的宁愿永远也别醒了。

香凝……他在心里一遍一遍念着她的名字,直到唇瓣上不再有疼痛,而是格外温柔的触感,他才猛然忆起了自己来边关的目的。胡人还没被完全驱逐,他怎么可以长眠不醒?

他试图醒过来,试图动动身子,奈何刚一用力,就头脑一昏,再次晕了过去。

冷香凝吸允着,突然闻到了一股浓郁的血腥味儿,她松开荀义朗的唇瓣,挑开他的衣襟,往纱布上一摸,心中大骇,好多血!

她赶紧穿了衣衫,去隔壁房间唤玉如娇,太过焦急的缘故,她顾不得掌灯,直接夺门而出,却忘了门口有个高高的门槛,脚一绊,整个人扑了下去,手肘在青石板地面上一擦,娇嫩的肌肤立时磨掉了一层皮,露出腥红的血肉。几十年了,还是第一次受这么严重的伤,她痛得眼泪直冒,但她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地就爬了起来,忍住剧痛走到隔壁敲响了玉如娇的门。天知道,胳膊每甩动一下,都像是有人在割她的皮似的,真的好疼好疼!

玉如娇其实听到了外面的响动,她故作不察,等着冷香凝向她哭诉,然而出于意料的是,冷香凝一把拉过她的手,就往荀义朗的房间走去:“他流血了!你给他看看!”

她原本就是荀府的枭卫,效忠荀义朗是应该的,但……玉如娇的目光落在冷香凝不停渗血的胳膊上,道:“我先给你看。”

冷香凝想了想,摇摇头:“我可以忍忍,你先给他看。”

她其实不知道什么轻重缓急,也不明白谁的伤势更加严重,只是她看到那样不省人事的荀义朗,心里疼得不得了,就希望他能快些好起来。

玉如娇笑了,世上有太多人太多事,错过了就是一辈子,像荀义朗和冷香凝这样错过了二十年,能最终看清自己的心并有机会走到一起的,茫茫人海之中又有几对?

她进屋先掌了灯,然后来到荀义朗的床边,借着昏黄的烛火一看,表情就僵硬了,冷香凝下手也太不知道轻重了吧?

“呀!”冷香凝大叫一声,“我怎么把他咬成这个样子了?”

玉如娇不作言辞,在她看来,只要能让荀义朗清醒,就算冷香凝把他全身咬遍了也不是坏事。她给荀义朗清洗了伤口,又涂了从宫里带过来的金疮药,总算是止住了血。

她拉过冷香凝的胳膊,也为她处理了伤口。

整个过程,冷香凝哭得稀里哗啦,她就是个孩子,被这样的伤痛折磨又怎么会受得了?

玉如娇的耳朵一动,捕捉到了不同寻常的呼吸节奏,她清冷的眸子里掠过一丝促狭,转瞬即逝:“香凝,趁着荀义朗没醒,我再问你一遍,你要不要跟我回宫?回云傲的身边,做人人都羡慕的一国皇后。”

冷香凝怔了怔,随后摇头:“那里太可怕了,我不要回去。”

玉如娇还不罢休:“那我带你回京都,这里在战事未平,指不定明天胡人就杀进了城,我们都会死的。”

冷香凝是个胆小的,一听到“死”字,浑身就打了个哆嗦,她走到床边,握住荀义朗的手,凝眸道:“带他一起走。”

玉如娇眼底的锋芒渐欲明亮,语气却越发郑重:“他不能走,他有皇命在身,必须要打败了胡人才能返京,否则的话,就是临阵脱逃,要被砍头的。”

冷香凝陷入了沉思,在小命和荀义朗之间仔细做着对比,死了就再也见不到玥儿,她会好难受,但一想到即将离开他,心里也难受。她又看了昏迷不醒的荀义朗一眼,脑海里浮现起三年来的点点滴滴,隐约觉得自己对荀义朗而言十分地重要,如果失去她,荀义朗是不是再也醒不过来了?

她褪去短袄,脱了鞋子,爬到床的内侧,钻进被窝,也钻入荀义朗的怀中,藕臂搂着他精壮的腰身,阖上眸子:“我留下。”

荀义朗的眼皮微微颤了颤,玉如娇转身,将唇角的那抹诡异的笑掩在了夜色之中。

赶路本身就辛苦,又折腾了大半夜,掉了那么多眼泪,冷香凝早已筋疲力尽,不多时,就沉沉地进入了梦乡。说来也怪,这是她记忆里头一回跟荀义朗同床共枕,可为何做起来那么顺手、那么天经地义?仿佛他们拥眠了好多次一样。

荀义朗缓缓地睁开沉重的眼皮,侧目,看向怀里无比依赖他的人儿,心里被不知名的情绪填得满满的。不是梦呢,是真的,香凝真的回到他身边了。他的喉痛一阵胀痛,二十年,兜兜转转二十年,她终于回来了。这一瞬的喜悦惊叹,胜似饮遍玉露琼浆、访遍万里河山,他虽躺着,却犹如站在了云端之巅,俯瞰芸芸众生,只为从中寻到那抹终于能够属于他的倩影。

冷香凝等了云傲十八年,他等了冷香凝二十年!

“香凝……”他忍住肺部和胸膛的疼痛,轻声唤着她的名字。

“嗯……”这回,轮到冷香凝以为自己在做梦了。

荀义朗沙哑着嗓子又叫了一遍,冷香凝猛然从睡梦中惊醒,她揉了揉惺忪的眼眸,微支着身子看向他,确定他的眼睛睁得跟她的一样大,才“哇”的一声大哭了起来:“你吓死我了……我叫你……你不醒……还流……那么多血……我以为……你跟我娘一样……都不要我了……”

香凝的哭声让荀义朗的心都要碎了,他艰难地抬起右臂,想要摸摸她,却在半空就无力地垂了下去,左胸的伤口也因这个动作被扯得生疼,他咳嗽了起来。肺部本就被贯穿了,这么一咳,果真就是撕心裂肺,许许多多的血,溢满他的胸腔,伤口被冲开,纱布又红了一片。

怕冷香凝担心,他连眉头都没皱一下,脸上一直洋溢着幸福和暖的笑意,幸而屋内只燃了一盏极微弱的烛火,看不清他那比寒霜更苍白的面色,他用低哑得极为陌生的声音说道:“我怎么舍得不要香凝?香凝别哭。”

冷香凝眨了眨泪水泛滥的眸子,注意到了他的反常,她坐直身子,拉过他的右臂,哽咽道:“你动不了了么?”

荀义朗很虚弱,话音若有若无:“躺得太久,麻了。”

实际上是伤势过重,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他怎么也没想到,胡国的战神薛元昊会有一张和姚俊杰一模一样的脸,只是异样年轻,仿若才十七八岁,但他仍是被他的面相给弄得怔住了,面具破裂的那一刻,他手里的剑一顿,薛元昊已经毫不留情地刺中了他,同一时刻,他回过了神,也把剑戳进了薛元昊的胸膛,就算薛元昊是他曾经万般疼爱的师弟又如何?为了香凝,为了桑玥,他不得不痛下杀手,就是不知薛元昊的伤势如何,会否比他先重返战场。

“荀义朗,”冷香凝打断了他的思绪,拉过他的胳膊开始不停地揉搓,一动,右臂的伤口就火辣辣地疼,她又想哭,但这回,她忍住了,继续若无其事地揉着他的胳膊,“这样会不会好一些?我有时候腿脚麻了,思焉就是这样给我弄的。”

她穿得很单薄,这般暴露在冷空气里会着凉的。荀义朗又咳嗽了好一阵,额角冒出了涔涔冷汗,他隐忍着轻声道:“你躺下,让我抱抱你。”

冷香凝不依,给他揉了好久,包括腿脚也揉了,直到她的小手冻得几乎失去了知觉,才复又躺下,把头枕在他的臂弯里,眨巴着亮晶晶的眸子问道:“你好些了么?”

荀义朗抬起右臂,摸着她如玉细滑的脸,声,轻若柳絮,仿佛风儿一吹就会散于无形:“好多了……”想说感谢的话,也想说爱她的话,可脑海里千言万语,嘴里却是一个字也蹦不出。等了那么多年,唯有在梦里才敢奢望一下她的存在,现在,美梦成真,他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他也想问皇宫到底出了什么事,她为什么会来祁山,但他最终什么也没问,而是话锋一转,迷离的眼眸里徐徐跳动起异常潋滟的波光:“香凝。”

冷香凝满足地在他身上蹭了蹭,呼吸着令她心安的男子气息和淡雅竹香:“嗯?”

夜色中,他的脸似乎微微有些泛红,语气更是略显忐忑:“你刚才说……让我……‘咬’回去,还作数吗?”

冷香凝不假思索地点点头:“你想要?”

想……想要?这话很引人遐思,他倒是真的很想“要”,但貌似今晚的他除了老老实实躺着,什么都做不了。他的喉头滑动了一下,呼吸变得急促了些:“想,但我……动不了。”

冷香凝呵呵一笑,主动递过身子,唇瓣挨着他的,那温柔的触感让荀义朗的脑海霎时空白一片,浑身的血液都在她芳香四溢的气息里沸腾叫嚣了。

他再无犹豫,大掌扣住她的头,投入到了这个等了二十年的深吻中。

不管以后如何,这一刻,香凝是他的……

姚府内,欢天喜地,林妙芝起了大早,换上鲜艳的嫁衣,不可思议地看着铜镜中比桃花还要娇艳的人儿,这真的是她?

南宫霖和姚馨予坐在一旁,看十全妇人给林妙芝梳头,心里感概万千,林妙芝的身子没有多少起色,为了完成出嫁仪式,愣是服用了整整两碗千年人参汤,才勉强有了些力气。她的妆容十分精致,恰到好处地遮掩了恹恹之色,倒是显得精神奕奕、神采飞扬。

姚馨予绕到林妙芝的跟前,蹲下身,握住她的手,忍住心底的不舍,挤出一个微笑:“六王子要是对你不好,你就搬回娘家住!”

南宫霖嗔了女儿一眼,鼻子有些发酸:“瞧你说的什么话!大喜日子,谈什么回娘家?不过……”

她顿了顿,也来到林妙芝的身边,十全妇人停止了梳头的动作,她把林妙芝揽入怀中,“妙芝啊,这里就是你的娘家,你嫁得远,三日后无法回门,待会儿离开之前,和六王子一道给长辈们磕个头吧。”

在南宫霖的心里,早把林妙芝当成了亲生女儿,此时林妙芝出嫁在即,她的心里真是说不出的不舍。

林妙芝的眼眶一红,真的有了种难舍难分的惜别之情,叨扰姚家人多日,她们待她和姚馨予没有差别,她终于明白为何桑玥要拼了命地护着姚家了,要知道,当初在定国公府,桑玥为了打击嫡母嫡姐,可是丝毫不顾及定国公府的名声的。

她笑着道:“好!”

按照习俗,新娘子的脚不能落地,要由兄弟背到花轿上。姚晟已前往南宫府迎亲,府里便还剩姚豫和姚奇。姚奇立在门口,待到林妙芝做足了准备,戴上了盖头,他缓步而入,蹲下身:“妙芝上来,我背你。”

姚豫一把掀翻了他,自己蹲到林妙芝的跟前,哼了哼:“我比你大,应该由我来背妙芝!你少跟我抢,从小到大我处处输你一截,空有一个二哥的名号,今天说什么也不让你了!妙芝上来!”

林妙芝再也忍不住,趴在姚豫的背上无声地落下了泪。

自从镇国侯府被抄家,父母、兄长接连伤亡,姐姐们被发配去了军中为妓,儿子被掳到了胡国,她就以为这辈子再也不会有亲情、友情和爱情。得蒙上天垂怜,她遇到了六王子,遇到了桑玥,遇到了姚家人。她本是个罪人,她利用了六王子,利用了姚馨予,伤了桑玥的心,他们为什么不恨她、不讨厌她?反而不计前嫌、全心全意地呵护她。

她一哭,南宫霖和姚馨予也撇过脸,抹起了泪。

姚豫背着林妙芝,没有立刻出府,而是叫上了六王子前往花厅。六王子穿着正红色的喜服,胸前系着明灿灿的红花,他本俊美飘逸,而今更是风华潋滟,那双碧蓝眼眸映着仙宫万花一般的红,一如他此时的心情,激动得快要爆炸一般。这种激动,有娶心爱女子为妻的喜悦,也有即将浴血王庭的呐喊,此番归去,佛挡杀佛,神阻弑神,谁也不能撼动林妙芝的正妻之位。

花厅内,白发苍苍的陈氏已在主位上坐好,姚俊明在坐下首处,南宫霖走到姚俊明身边坐下,等着二人给他们行礼。

林妙芝体虚,基本没什么力气,姚豫没有把她放下,而是背着她跪在了垫子上,正色道:“我替妙芝给祖母磕头。”

六王子也跪了下来,和姚豫一起给陈氏磕了三个响头。

不得不说,人世间许多东西都是讲缘分的,譬如李萱在姚府住了那么多年,就是无法深入姚家人的心,林妙芝哪怕最初的动机不纯,也不曾为姚府做过什么贡献,大家就是不由自主地把她看成了和桑玥一样的亲人。或许,这其间,也有几分桑玥的缘故。

陈氏笑得老泪纵横,给二人派了红包:“好好,六王子,你一定要好好地对待妙芝,我听说熄族很冷,妙芝身子弱,你当心她冻着。”

这话,表面是谈论天气,实则是在言喻王庭里复杂多变的局势和变幻莫测的人心,妙芝弱的不仅是身子,还有势力,姚家再护她,也是远水救不了近火,妙芝所能依仗的,除了六王子这个夫君,别无他人。

六王子仰起头,无比虔诚地道:“姚夫人请放心,我会用生命去爱护妙芝的。”

林妙芝明白,大家是在努力营造一种家庭的氛围,让她和普通世家小姐出嫁一般无二,也让她此生再无遗憾。

随后,姚奇代替她给姚俊明磕了头,姚馨予代替她给南宫霖磕了头,她就一直趴在姚豫宽厚的、似承载了她一世坎坷的背上,感受姚家人在她最后的时光里带给她无与伦比的亲情温暖。

“谢谢……谢谢你们……”她泣不成声,南宫霖走过来,掏出帕子,伸入盖头内,给她擦了泪水,“好孩子,别哭,嫁人是喜事,想我们了就回来看看。”

林妙芝止住了抽泣,姚豫背着她和六王子一起上了马车,临行前,她左顾右盼,仿佛在等待什么,但最终什么也没等到。

不远处的巷子里,慕容拓拥着浑身颤抖的桑玥,目视前方,语气含了一分感慨:“真的……不去送送她?”

桑玥捏紧手里的书信,深吸一口气,让情绪平复:“等找回了小石榴,我再去见她。”

慕容拓怔怔地望着那满地红绸,眼底有不知名的锋芒闪耀:“那样也好。”

“慕容拓,其实我……”桑玥欲言又止,双颊的胭脂在阳光的映射下分外夺目娇媚,像新春第一朵含苞待放的桃花,粉嫩粉嫩的,格外迷人。

慕容拓看痴了去,都说天天见面,嫦娥西施也会变成庸脂俗粉,他却为何百看不厌,甚至越发喜爱了呢?他的额头抵住她的:“不用羡慕,我们的大婚会比它更隆重。”

怎么扯到大婚上去了?她压根就没往那方面想,好不好?她是想说……

“少主!有密函!”子归从巷子里的另一头走出,双手呈上信件,桑玥拆开一看,眼眸顿时亮了几许,不可思议地看向慕容拓,“你这些天就是在忙这个?”

慕容拓毫不避讳地亲了亲她的脸,眯眼一笑:“嗯,这回说什么也要让那些魑魅魍魉魂归故里。”

林妙芝和六王子走后不久,姚晟就把南宫雪娶进了门,桑玥和慕容拓同堂观礼,分别以大周太女和南越曦王的名义给予了这对新人宝贵的祝福。

姚馨予欢欢喜喜地陪着新嫂嫂回喜房,姚晟一脸笑意地招呼前来庆贺的宾客,他深沉内敛、英俊潇洒,又年轻有为,颇受云傲的器重,嫁给这样一个卓尔不凡的男子,的确是南宫雪的福气。而南宫雪尽管性格里含了几分自私天性,倒也不胡乱为非作歹,能娶她,姚晟也不亏。只是,姚晟含笑的眉眼中总时不时流露一丝苦涩,目光有意无意地扫过桑玥和慕容拓的席位,他们二人比肩而坐,谈笑风生,远远望去,再无佳偶如他们这般天成。

姚奇顺着姚晟的方向看了一眼,暗自叹息,事隔那么久,大哥还是没能摒弃不该有的情愫,那么,婚后的日子怕是要难过了。

沐倾城今日也来了,自从南宫府一见,沐倾城已再次名动京都,但凡他所过之处,都有无数的少女争相观看、搔首弄姿,却无一人真的敢对他自荐枕席,原因很简单,他是皇上送给太女殿下的人,谁敢染指?当然,凡事都有例外,冷家千金冷芷若和郭家千金郭紫仪的胆子就大得很。

这不,冷芷若和沐倾城一进门就开始眉目传情,气得一旁的冷煜泽恨不得把这个妹妹拖出去千刀万剐,若非念在她还有些利用价值,他大抵真的这么做了。一念至此,他看向沐倾城的眼神里立时就燃起了一股熊熊燃烧的火焰,每一次的火苗升腾都透着无穷尽的意味深长和胸有成竹。

沐倾城……呵,勾引我妹妹?今晚,你就等着付出代价吧!

沐倾城对冷煜泽这种堪称“炽热”的目光浑然不察,继续和冷芷若抛着媚眼,心里却把桑玥骂了千白遍,勾引谁不好,非要勾引……哼!恶心死了!他们小两口你侬我侬,把他踢出去出卖色相,气人!

自古帝王多情亦风流,太女哪怕是女子,将来继承帝位也会要后宫三千,胡国的乌苏女皇不正是这样?众人心里有了这个概念,对于桑玥和慕容拓、以及沐倾城的“三角”关系也就见怪不怪了。

慕容拓凑近桑玥,众目睽睽之下,几乎要咬到她的耳朵:“给我戴了顶很大的‘帽子’,啊?”

最后一个字的调调七弯八转,听得桑玥脊背发寒,她不动声色地踩了踩他的脚,脸上挂着合宜的笑,语气却是咬牙切齿:“你也是在乎名节的么?几年前,是谁跟碧洛‘朝夕相处,还有了孩子’的?”

慕容拓的俊脸一沉:“我那不是为了除掉她?”

桑玥塞了片果脯到他嘴里,莞尔一笑:“我也是为了除掉他。”

桑玥强调了一个“他”字,慕容拓心下了然,面上却是不悦。

不悦就不悦吧,她可不会因为顾及一点儿毫无用处的颜面就改变这项计划,男人,有时候也不能太惯着了。这么一想,桑玥反而泰然自若,完全问心无愧了。

酒过三巡,沐倾城起身到花园里醒醒酒,众人不知晓他和冷芷若的微妙关系,是以,他离席后不久冷芷若也悄悄离开,大多数人并未发现丝毫的异常。

今日阳光独好,照着洁白的水仙和绯红的君子兰,在雪地里投下变幻莫测的剪影,寒风习习,吹得剪影疏落,似碎了一地银光,又聚了一片雾霭,玲珑剔透,又不失神秘。

这个花园是姚府最偏僻的一个,平时鲜有人走动,也疏于打理,若非突逢喜事,或许它仍是个被人遗忘的角落。

此地,太适合偷情了!

沐倾城一袭银色裘服,头束白玉冠,腰系琉璃玉带,意态闲闲地倚山而立,对付冷芷若这种几乎没有道行的人,他完全不用费心思才是,但奇怪的是,他的脸上挂着只有面对桑玥时才会有的颠倒众生的笑,如春晓之花,似中秋之月,花团锦簇,抵不过他魅惑倾城的万分之一。

老远,冷芷若的魂魄就被吸走了大半,她用一种近乎疯癫的步伐快速靠近了沐倾城。

“沐公子!”冷芷若气喘吁吁地叫着他的名字,美丽的眼眸里写满了温柔和爱意,沐倾城恶心得头皮一阵发麻,俊美的脸上却笑得嫣然,“芷若,这几天过得可好?”

哎呦!叫她的闺名了!冷芷若双手捂住脸,笑得浑身打晃,片刻后,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轻咳一声,挤出一个自认为美不胜收的笑:“我过得很好,就是有些思念你。”

不要脸!沐倾城笑得花枝乱颤:“我也是……想你的。”

冷芷若身子一软,倒入了沐倾城的怀里,借着“晕倒”的名义好生地占了点儿便宜。

沐倾城始终维持着一副享受至极的神色,其实心里早就像吞了一百只苍蝇那么恶心!

他摊开掌心,露出一个四四方方的锦盒:“我有东西送给你。”

冷芷若依依不舍地直起身子,从沐倾城的手中拿过锦盒,顺带着摸了一把他白皙柔滑的手,沐倾城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真想一掌拍死她!

盒子里是一个质地通透的玉镯,冷芷若欣喜一笑:“倾城,谢谢你,我很喜欢。”

这时,她想起上回沐倾城送她发簪时,她就承诺会给沐倾城回礼,今儿她正好随身带着。她从腰间解下一个香囊递给他,含羞带怯道:“我自己做的,放了些洋甘菊和薰衣草,你上回说睡眠不太好,你佩戴几天试试。”

沐倾城“感激涕零”:“芷若,你真好,比太女殿下对我好多了。”

冷芷若娇羞一笑,沐倾城单臂一勾,她已再次倒入他怀中,他掬起她发烫的脸,低头,唇瓣和她的近在咫尺。

冷芷若的呼吸和心跳就在这一刻完全静止了,那种芝兰香气销魂得令她发狂,她两眼一闭,等待沐倾城的吻。

然而令她失望的是,沐倾城只维持了这个动作一会会儿,就放开了她,笑道:“我孟浪了,芷若别见怪,你离席太久,待会儿你三哥怕是要找来,你先回去,我稍后跟上。”

冷芷若想说其实冷煜泽已不反对他们见面了,但转念一想,这是姚府,闲杂人等太多,哪怕她这边没问题,桑玥那儿怕是不会放过沐倾城,所以,小心驶得万年船,她依言回往了举办喜宴的晨霄殿。

直到她消失在小路的尽头,沐倾城才对着空气,幽幽叹道:“看够了?看够了就现身吧。”

冷煜泽双手负于身后,闲庭信步而来,一双阴翳的眸子里流转着异常诡异的锋芒,他嘲讽一笑:“沐倾城,亏我原先还认为你是条汉子,而今看来,你为达目的,竟是到了自取其辱的地步,桑玥到底有什么好?值得你这般为她卖命?”

这话,怎么听怎么有种酸溜溜的味道,貌似,他对于沐倾城衷心桑玥十分地介怀。

沐倾城一步一步走近他,直到二人近得连呼吸都能吹动对方纤长的睫羽,沐倾城的薄唇勾起一个魅惑的弧度:“冷公子,你是在嫉妒冷芷若,还是在嫉妒太女殿下?”

说这话时,他的身子微倾,和他愈发近了。

冷煜泽的喉头一滑,侧身避过了他惑人的气息,负于身后的手却拽得青筋暴跳,他语气如常道:“我会嫉妒她们?你太小看我冷煜泽了,女人终究是女人,跟男人斗,她们永远都是输的一方。”

沐倾城不以为然地道:“是吗?”

冷煜泽淡淡地道:“不过我向来爱惜人才,你若肯投靠我,我许你一个锦绣前程,也许你一生荣华富贵。”

沐倾城绕至冷煜泽的面前,笑得妖娆,那声更是透着无尽的蛊惑:“投靠你……做你的入幕之宾?”

说着,他的手已搭上了冷煜泽宽厚的肩膀,冷煜泽的身子一颤,眉宇间闪过一丝厉色:“你做什么?”

“勾引你。”沐倾城眯眼,微叹一声,道:“刚刚我吻冷芷若的时候,你心里是什么感觉?”

“你……”冷煜泽气得浑身发抖,却是一句反驳的话也说不出。

沐倾城微凉的手已经摸上了他发烫的脖颈,循循善诱道:“没错,我表面是勾引冷芷若,实际上却是想要钓你这条大鱼,你不是胆子很大么?不是善于筹谋么?你敢让冷芷若接受我的勾引,为什么自己不敢了?是觉得耍花招耍不过我?”

其实桑玥并不确定冷煜泽是否真的好男风,只是从他的言辞和看沐倾城的眼神里察觉出了一丝端倪。如果冷煜泽好男风,就一定抵挡不住沐倾城的诱惑。若是他不好男风也没关系,反正桑玥让沐倾城出马,便没想过要做赔本的生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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