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程的路上,韩玉和桑飞燕同乘一车,滕氏和桑玄夜同乘一车,桑丽和桑秋同乘一车,桑玥和林妙芝想讲会儿体己话,便一起了。
桑玄夜思付着桑玥今晚反常的举动,心生疑惑,于是寻了个和林妙芝搭话的借口来到桑玥的马车上。

林妙芝正拉着桑玥的手,绘声绘色地讲着陶氏听到她栽赃容付丙和张氏的言论时气得跺脚的熊样,忍不住笑得合不拢嘴。不过,要不是她闪得快,只怕陶氏要将她抓去找容付丙对质了。

桑玥拍了拍她的手,语气里含了一分愧疚:“妙芝,我是不是太自私了?一次又一次地将你牵扯进来。”

林妙芝凑近她的脸,笑得爽朗:“朋友不就是要两肋插刀吗?你要是不告诉我,反而去找别人帮忙,我可得生气了。”说着,不悦地瘪了瘪嘴。

上辈子她是没有朋友的吧,真心待她的唯独五姨娘一人,这一世,她何其有幸?碰到慕容拓,又碰到林妙芝!

她的目光落在林妙芝的小腹上,敛起有些飘忽的思绪,道:“妙芝,你这个月的小日子来了没?”

林妙芝先是一怔,尔后脱口而出:“来了呀!怎么了?”刚说完,就明白了桑玥的意思,难为情地低头,羞涩万分。

桑玥无法查证桑玄夜究竟对林妙芝用了催清香没有,仅凭猜测,林妙芝应不至于那般没有控制力,所以才怀疑桑玄夜捣鬼的成分居多。不过眼下瞧着林妙芝含羞带怯的娇憨之态,应是真心爱桑玄夜到骨子里了,如此,会把持不住……也是情理之中吧。

桑玄夜上了马车,坐于旁侧的软凳上,林妙芝垂眸,一双眼却止不住地往他身上瞟。

桑玄夜仿若不察,简单打了个招呼,看向桑玥,略带了责备的口吻道:“玥儿,你怎么能对护国公主落井下石呢?靖王府若倒了,我们定国公府也会受到牵连,不仅如此,就连镇国侯府也不能幸免于难。”

这位大哥在乎的究竟是靖王府的兴衰存亡还是他的世子之位,不得而知。桑玥并不会因着从前桑玄夜与她一道合谋了许多事就对他刮目相看或者感恩戴德,说到底,桑玄夜和她不过是恰好有了共同的敌人、恰好有了攀缠的利益关系。从前的大夫人也好,现如今的韩玉也罢,都是不为桑玄夜所喜的。

桑玥扬眉以对,坦荡无匹道:“大哥,朝堂之争我不太懂,我只是就事论事,会不会殃及定国公府和镇国侯府你说了不算,朝堂的形势瞬息万变,便是父亲也不敢下此结论,说靖王府一倒,我们定国公府就得跟着陪葬!”

“你……”桑玄夜了解这个妹妹激怒人的本事绝对是一流,他深吸几口气,按耐住怒火,尽量静气道:“玥儿,当初是你让我多多去接近靖王殿下的。”

“是啊,”桑玥并不否认,笑意凉薄,“多多接触而已,从前父亲也与摄政王来往密切呢,大哥除了多多接触以外,难道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吗?”

桑玄夜的呼吸骤然紊乱,仿佛已无法压制心底的怒火,语气沉了几分:“玥儿!”

眼见二人就要吵起来,林妙芝扯了扯桑玄夜的袖子,笑着打了个圆场:“玄夜,桑玥只是个小孩子,你做大哥的,别冲她发火。”

“她哪里小?只比你小不足两岁而已。”

桑玄夜也不想的,他那么那么在意桑玥,如何舍得对她发火?可自从桑玥知晓他和林妙芝有了床第之欢后,就莫名地对他冷淡了许多。他不明白,桑玥这么做究竟是因为在乎林妙芝的名节,还是怕他终有一日会负了林妙芝。

当然,还有另外一种十分荒诞的猜测:桑玥对他……或许已超出了兄妹之情!

这个大胆的猜测令桑玄夜没来由地心生狂喜,紧蹙的眉头舒展开来,露出宠溺的微笑:“玥儿,是大哥不好,大哥再不会对你发火了。”

林妙芝看着桑玄夜在自己的劝解之下能立刻遣散怒火,不免觉得自己在桑玄夜心中的分量又重了几分。俏脸微红,身子有些燥热,掀开一片帘幕,外面不知何时又飘起了大雪。

纷纷扬扬的雪花飞了进来,吹得桑玥打了个寒颤。

桑玄夜瞳仁一缩,一把捉住林妙芝的手,放下帘幕,露出关怀的神色,道:“当心着凉。”

林妙芝只觉得包裹着她的不是一双手,而是一团炽热的火,烧得她有些心猿意马。

桑玥暗自摇头,林妙芝已泥足深陷,无法自拔了。桑玄夜这个人,城府深了些,她倒情愿林妙芝看上的是善良迂腐的桑玄羲,可惜了,林妙芝偏不好那一口,非要被桑玄夜给迷得晕头转向。

但瞧二人亲昵的举止,不知为何,脑海里浮现出一张俊美无双的脸,时而鼻子哼哼、时而狡黠一笑、时而赖皮无耻、时而霸道狂野。

唉!又开始,有点想他了呢……

因为要先送林妙芝回镇国公府,所以桑玥的马车绕了一大圈,等回到定国公府时,滕氏一行人早各自回了院子歇息。然而,桑玄夜和桑玥刚下马车,就碰到了匆忙赶来的杨太医。

杨太医背着医药箱,随刘妈妈一同跨入大门。

桑玄夜和桑玥互相交换了一个眼色,难道滕氏病了?桑玄夜叫住刘妈妈:“刘妈妈,我祖母怎么了?”

刘妈妈转过身,看清来人后,行了一礼,道:“大少爷,二小姐,不是老夫人病了,是二夫人下马车时摔了一跤,流了血,有滑胎的征兆,二老爷和老夫人急得不行,才催奴婢将杨太医请了过来。”

桑玥抿唇偷笑,韩玉也会今天?八成是桑飞燕捣的鬼吧,她曾跟桑飞燕提过,韩玉的胎尚未坐稳,桑飞燕倒是心急,解除禁足令后的第一桩恶事就是拿韩玉开刀。怪得了谁呢?桑飞燕做惯了独苗苗,突然多了个弟弟与她争宠,偏韩玉仗着自己怀孕,可劲儿地霸占桑楚青,屡次给桑飞燕难堪,桑飞燕咽得下这口气,才怪!

就让她们两母女狗咬狗吧,她好整以暇地欣赏着。

桑玄夜一听受伤之人不是滕氏,神色稍作缓和,语气却听得出关怀备至:“婶娘下车时没人扶着吗?”

刘妈妈何等聪明,大少爷是在究竟是天灾还是人祸呢!她顿了顿,道:“半路上下的雪,谁也没料到地面会这么滑,即便有人扶着,还是摔了一跤,更累及了前边儿的四小姐,四小姐更严重,连骨头都摔断了,痛得死去活来,二老爷愁煞了都,守门的两个下人被仗毙了。”

桑玥慕地忆起有一回她和桑柔同时给滕氏请安,在正厅门口碰上,她先行,桑柔再进,结果桑柔不小心摔了个嘴啃泥,还扯坏她的衣衫,那一次,桑柔一口咬定是她做了手脚。而今细细想来,只怕做手脚的人是桑飞燕,桑飞燕先她们二人一步在门槛的某处抹了油,谁踩到就该谁倒霉出丑。

这回,为了对付韩玉,她故技重施没什么好稀奇的。

“如此,我们便去看看婶娘吧。”桑玄夜和桑玥随着刘妈妈、杨太医一同探望了韩玉。

韩玉面色苍白地躺在床上,一双美眸噙满热泪,双颊还有着浅浅的泪痕,显然从回屋到现在根本没有停止过哭泣。只是,她究竟是哭孩子保不住,亦或是哭丈夫丢下她不管,不得而知了。

滕氏守在她身边,桑楚青分身乏术,留在了桑飞燕那儿,毕竟,桑飞燕的腿都摔断了,哭得惊天地泣鬼神,绕是滕氏听了都心惊胆战,直摆手让桑楚青去安慰她。

韩玉两眼黯淡无光,仿佛心如死灰,已确定这胎保不住了。

杨太医诊治并针灸后,叹了口气。

滕氏花白的眉毛拧成一团,惶惶然道:“太医,我的孙儿保得住吗?”

一出口不是问大人有没有事,而是问孙儿能否保住,真是够薄情寡性的。桑玥心里冷笑,面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担忧。

杨太医看了看屋子里的人,欲言又止,滕氏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太医,有话不妨直说。”

杨太医清了清嗓子,道:“韩夫人原本就阴虚,年逾三十又是头胎,这一跤的确是大大地动了胎气。”

滕氏的心沉入谷底,眼皮无力地耷拉了下来,杨太医笑了笑:“不过老夫人也无需太过担忧,经我施针后,暂时稳住了脉象,想要生个大胖小子,各方面多加注意就好,尤其……”讲到这里,他停顿了片刻,轻咳一声,“尤其韩夫人的房事应有所节制,头三月行房极容易掏空身子,导致滑胎。”

桑玄夜二话不说,赶紧将桑玥拉了出去。

韩玉面色微窘,垂眸不语,放在被褥上的手却微微握成拳。

滕氏是过来人,明白有孕初期是很渴望房事的,但越是如此越要克制,看来,不能让楚青和韩玉同宿一个院子了。楚青这回只带了一个姨娘回来,总对着许姨娘也歪腻,她该给楚青纳几房妾室了。

桑飞燕要是知道她摔断了一条腿却没能弄掉韩玉的孩子,估计会气得三天吃不下饭吧。

桑玥与桑玄夜有的没的扯了几句,到了棠梨院门口,桑玄夜依旧有些恋恋不舍,桑玥懒得理会他的各种复杂纠结,转身进了院子。

一进屋,莲珠就上前,解下桑玥的氅衣,低声道:“小姐,果然是春玲。”

莲珠将氅衣挂好,倒了杯温水递到桑玥的面前,桑玥捧起茶杯,往放置了舒适软枕的椅子里一窝,嗤然笑道:“她得手了?偷的是打了封条的锦盒?”

莲珠蹙眉:“是!小姐和茉莉一直盯着她,没有打草惊蛇,后来她把锦盒藏进食盒里,出了棠梨院,奴婢跟踪她,发现她进了二夫人的院子。小姐,那么贵重的东西被偷了,会不会有什么问题?”

子归严防死守了大半个月,春玲始终无法下手,今儿桑玥赴宴时将子归带走,她当然不会放过这么个机会了。

“问题是有的,”桑玥喝了一口温水,眉宇间不显半分担忧,反而舒心地笑了:“打了封条,量韩玉也不敢乱动。”不过,韩玉不动,不代表别人不动。一想到这里,她就心情愉悦啊。

莲珠一见桑玥那灿烂得像朵花儿似的笑,就明白这个小姐怕是又要整人了:“小姐,你怎么猜到春玲是二夫人派来的内奸?”

对莲珠,桑玥的耐心比较足,她娓娓道来:“祖母送了两个丫鬟过来,冬茹虽故意装得嘴笨,可总想窥探里屋的情况,我因此怀疑过她,但上次跳蚤一事,是她给祖母通风报信的,我便打消了疑虑,祖母再怎么也不会害我,只想监视我而已。

至于春玲,第一次见她我就发现了不对劲,祖母院子里的二等丫鬟过得比其它院子里的一等丫鬟还好,她的手竟然裂开那么多口子,要么她是个习武之人,要么她特地装可怜博取我的同情,好衬托冬茹的圆滑。”

莲珠恍然大悟:“所以,小姐才将那么名贵的香膏赏给了她。”

桑玥已喝完一杯温水,又示意莲珠满上,继续道:“不错,我赏的,哪怕有毒她也必须用,否则就显得她不够忠诚了。那香膏上的气味只要沾上一点就会残留好几日,那晚,我便是闻到了香膏的气味,才会确定她别有用心,刚好,白天我又碰到韩玉在父亲的院子里鬼鬼祟祟,立即就将这两个人联系到了一块儿。”

莲珠气得挠心挠肺:“怎么处置她?她是老夫人送来的,无缘无故没了,怕是老夫人会怪罪。”

的确,不到忍无可忍,她不想同滕氏撕破脸:“你忘了上回的杜娘子吗?不用我们处置,韩玉自会了结她,你们只注意别让她死在棠梨院就成。”

“是!”

“少主!”说话间,子归将春玲拧了进来,随手扔到了地上,“她在院子里浇了火油,刚刚正准备点火。”

莲珠大惊失色,天啊!她和钟妈妈,还有茉莉,三个人六双眼睛死死地盯着春玲,居然没发现她做了那么恶毒的举动!她愧疚地跪在了桑玥脚边:“小姐,奴婢失职了!”

呵,得到了兵符就打算烧死她?韩玉,韩正齐,你们真的够阴险!等着吧,韩正齐,别看你捧着兵符去向慕容宸瑞邀功,我却笃定你会赔了夫人又折兵!

“这事不怪你,她肯定是个练家子,才一次又一次避过了你们的看守。”桑玥冷冷地扫了春玲一眼,只见她虽身处劣势,却不卑不亢,一副视死如归的表情,不怕死?桑玥的唇角扬起一抹若有若无的笑,“子归,废了她的丹田。”

子归随手踢了一脚,一声闷响,赫然积聚内力的丹田已破!春玲恶狠狠地瞪着桑玥,要将她生吞活剥似的!

“本来我懒得动手,可惜有些人生得贱,偏要自讨苦吃,”桑玥不为她阴冷的眼神所慑,莞尔一笑:“子归,她的眼珠子看起来蛮漂亮的。”

子归点了春玲的穴道,探出两指,毫不拖泥带水地将春玲的眼珠子挖了出来,那动作和表情,跟摘葡萄没什么区别。

莲珠从头到脚一阵发麻,恶寒积聚于脊椎,凉飕飕的,可只要一想到她想用火烧死桑玥,这股恶寒立即就转化为满腔怒火,挖得好!

春玲痛得冷汗直冒,瞬间眼前的世界黑沉如森森地狱了,奈何她动也动不得、叫也叫不出,那种憋屈比疼痛更难以忍受,一股史无前例的恐惧开始在心底滋生,她没忽略掉桑玥在下达命令时露出的无比享受的笑容,她可以确定直到子归行刑完,桑玥的眼睛连眨都没眨一下。

哪个闺阁女子会这般血腥残忍?

见鬼了!她一定是见鬼了!这个二小姐,简直就是个恶魔!

桑玥慵懒地抬眸,莲珠忍住恶心,赶忙递过一个茶杯,子归将黑黝黝的眼珠子扔了进去。

桑玥意态闲闲地摸着修长的葱白纤指,唇瓣含笑,兀自叹息:“唉!我婶娘阴虚,得大补,子归你说,吃什么最养人?”

子归面无表情道:“脑。”

“呵呵,”桑玥笑出了声,听在春玲的耳中却那般冷绝狠辣,“现做,做了给我婶娘送过去,好报答她一直以来对五姨娘还有对我的照顾。记住,活着烹出的大脑汤才最鲜最嫩,明白我的意思吗?”

子归面色如常,道:“属下明白。”

活着烹出的大脑汤?春玲怕了,她真的怕了……

当头盖骨被内力掀开,春玲痛得几欲昏厥……

当开水浇进她的头颅,她还能听到脑浆沸腾的声响,还能闻到鲜嫩诱人的气味……

……

诗画被打死后,韩玉身边最得力的丫鬟便是诗韵了。诗韵长得眉清目秀、五官精致,身板儿是一等一的好,从前韩玉之所以不太重用她,是怕她被桑楚青看上,要去做了通房或者姨娘。可眼下,以滕氏的行事作风,很快便会给桑楚青送人。与其让滕氏塞一些不好把握的人,倒不如安排个信得过的去伺候桑楚青。不过,韩玉当真难以下定决心。

诗韵拿过一碗姜汤,要喂韩玉,韩玉撇过脸,沉声道:“我不想喝,太辣了。”

诗韵微微一笑:“奴婢给您准备了点心,先喝了吧。”

“二夫人,二小姐院子里的莲珠过来了,说棠梨院的小厨房给您炖了补汤。”门外的丫鬟禀报道。

韩玉对诗韵吩咐道:“我现在不想见任何人,你把汤收下,让莲珠走吧。”

“是。”诗韵依言去门口拧了食盒进屋,打开盖子,顿时一股异常浓郁的清香扑鼻,带着淡淡的酥油味儿和葱花味儿,真真叫人大快朵颐。

韩玉在晚宴上其实并没吃多少,这会子闻到从未有过的香味儿,立马感觉饥肠辘辘。她靠着软枕的身子微倾,目光落在暗红色食盒上:“端过来吧。”刚说完,想到了什么,“你先喝一口。”

诗韵愣了愣,心里苦涩,只笑着舀了一勺喝下:“味道很鲜,是猪脑汤。”

韩玉足足等了十多个呼吸,并未发现诗韵出现任何异常,这才让诗韵将汤端了过来。

猪脑汤虽然看着恶心,但滋补效果是极好的,她在江南没少喝过,但像今儿这般鲜嫩的尚属首次得偿,以往只喝汤,从不吃,现在,一碗下肚,她竟然舀起白花花的豆腐状的脑吃了起来。

还真是不错!

诗韵打趣地笑道:“二夫人自从怀了身子,胃口没像今晚这般好过呢,奴婢明儿去打听这汤是谁熬的,向她学学,日后奴婢天天给二夫人熬着喝。”

“这倒不必了,没得让人觉得我小家子气,像没用过好东西似的。”和颜悦色地说完,韩玉将所剩无几的“豆腐花”舀了一大勺放入口中,舌头和硬腭一压,正打算吞入腹中,却被什么东西硌到了,滑滑的,圆圆的,她咬了咬,像生桂圆那般,似软还硬。

眉头一皱,她吐到了勺子上,定睛一看,像玛瑙,但玛瑙合该是硬的。她瞧不出个所以然,只觉得它很像……唉!怎么可能?一定是自己想多了。猪的眼珠子可比它大多了。

诗韵见韩玉盯着那黑不溜秋的东西,不明所以,掏出帕子给韩玉擦嘴:“二夫人,您怎么了?”

韩玉尚未开口,一名丫鬟面色惨白地冲了进来,像经历了一场生死大劫,眼底满满的全是惊悚:“二夫人!二夫人!不好了!有人……有人死在我们后院了!”

韩玉在诗韵的搀扶下来到积雪遍布的后院,梅树下,雪影扶苏,斑驳琼枝婆娑起舞,一名穿粉红色毛绒比甲的丫鬟平躺在幽幽冬景中。

众人的视线缓缓上移,扫过那双黑漆漆的眼眶时,一股恶寒遍布全身,再上移,发现她的脑袋被削平了,眉毛上空空荡荡,显然,大脑已被掏空!

不经事的丫鬟已两眼一黑,晕了过去!

韩玉忍住无边无际的恐惧和恶心,走近一看,是春玲!

再联想她喝的美味无比的脑汤和滴溜溜的黑珠子,韩玉再也忍不住胃里的翻腾,扶着树干将那春玲白花花的脑浆吐了出来……

这一刻,她才深深地意识到,有些人是她永远也得罪不起的!

却说韩正齐拿到了锦盒之后,连夜赶往摄政王府。

书房里,慕容宸瑞负手而立,通过四四方方的窗子眺望着无边的飞雪,即便不言不语,身上依旧有股凌然的气势,那气势稳如泰山、犀如宝剑,烛火照着他健硕的背影,竟勾勒出了沉重而锋利的火芒。

慕容宸瑞的房内从不熏用炭火,在他看来,冰冷的天气更容易保持头脑清醒。

韩正齐双手呈上锦盒,尽管室内与室外的温度一般无二,他却生生被摄政王的威压给逼出了一身冷汗。

“怎么得到的?”慕容宸瑞淡淡地问道。

韩正齐据实相告:“桑楚沐将它交给了二女儿桑玥,微臣命堂妹趁桑玥赴宴之际,将其偷了出来。”

慕容宸瑞并不转身,只微扭过头,在不太敞亮的光线下淡淡扫了一眼韩正齐手中的锦盒,道:“打开。”

“这……”韩正齐一怔,略有些迟疑,这种迟疑落在慕容宸瑞的眼中可并不是什么好事,韩正齐低头,揭了白纸黑字的封条,尔后用内劲扯掉精致的金锁,再缓缓打开。

咻!

一支飞镖夺盒而出,闪电般刺入了韩正齐的右眼!

“啊——”一声惨叫,韩正齐拔出飞镖,倒地,不省人事。

慕容宸瑞收回淡漠的眸光,再次眺望飘飞的大雪。

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不管是敌人还是盟友、是亲人还是陌生人,但凡得罪过她的、或者打了她注意的,她都会豪不心慈手软地反击。

什么封条,只怕是她自己打上去的,这支飞镖,根本是为他准备的!

慕容宸瑞行至韩正齐的身边,蹲下身,打量着方才令他生疑的金锁,正是这把明显带了女儿家手艺的金锁令他察觉出了端倪,可聪明如桑玥,为何留了个天大的破绽?

慕容宸瑞看看金锁,再看看不知死活的韩正齐,忽而心下了然,不由地哈哈笑出了声。多少年了,记不清多少年没有开怀大笑,今日破天荒地被一个小丫头片子给逗乐了。

这招借刀杀人真是绝妙!偏韩正齐还有一息尚存,她留给他一道答案十分明显的选择题。

她是在示好,亦是在威胁。向他巴结示好的人比比皆是,可胆敢威胁他的,桑玥是第二个。

第一个,是那世间绝无仅有的女子。

他唇角的笑弧越来越大,眼底的波光越来越幽暗复杂。

“王爷,容侧妃求见。”

“让她回吧,本王今晚在书房歇息。”

……

夜月如钩,寒风萧瑟。

慕容拓身穿一袭夜行衣,只露出一双黑宝石般璀璨的眸子,与以往任何一次不同,这双眸不再清澈无瑕,而是写满戾气和血腥,随着他每一次的凝眸,每一次的出剑,都会有数条生命悄无声息地消失在这风雪漫天的夜晚。

北齐皇宫的守卫十分森严,较之没有天子妃嫔的南越皇宫,这里可谓是复杂太多、热闹太多。冷不丁地就会撞上行色匆匆的奴才和严阵以待的侍卫。

第三次夜探皇宫,他总算摸清了皇宫的布局。

北齐皇帝年近五旬,算不得明君,但也不昏庸,至少并不沉迷于酒色,日日上朝,数十年如一日,从未间断。但他有个致命的弱点,便是膝下空空,无子嗣即位,因此他的兄长、他的弟弟将朝中大权剥离得四分五裂,从前元老们在世时尚能维持表面的平和,殊不知时光荏苒,岁月蹉跎,正如他华发丛生,北齐的良将也在一场又一场的战火硝烟中陨落于无形。

他如何不知,这都是那些贪心的兄弟使用的压榨皇权的一种手段?逼死所有栋梁,再无人捍卫他的时候,一举攻灭皇城,至于帝位最终鹿死谁手,只能再兴起一场内斗,一决胜负。

“咳咳咳!”沙哑的咳嗽在静得几乎能听见心跳的殿堂显得异常突兀,宫人们熟知这位皇帝的习性,他若不叫你上前,可千万别擅作主张嘘寒问暖,他除了习惯于被自己打扰,其它的,都是他极其厌恶的。

比如,慕容拓的出现。

当慕容拓持剑抵着赫连风的下颚时,赫连风笑了,那笑声略显苍白,却又不失威仪:“朕等你许久了。”

慕容拓冷冷一笑,这个老皇帝倒也不是傻子,他之前摸不清格局,便故意闹出各种动静,一些重要的宫殿周围增多了两倍的御林军,他再从中一一进行排除,找到了老皇帝和一些受宠妃嫔的居所。

如果老皇帝好色,兴许他能抓了他的爱妃什么的,可当他看清那些妃嫔的样貌时,立刻打消了上述念头,好老啊!好丑啊!见惯了楚婳的国色天香,再看那些资色平庸、老迈如妪的女人,他真是难以置信,亦深深觉得他的父王艳福不浅。

“老皇帝,我是南越特使,给你两条路,一是臣服南越,我替你摘了那几个愣头青的脑袋,并签订友好合约;另一条路是死在我的剑下,那几个愣头青自相残杀之际,我南越大军趁火打劫,毁了北齐的千秋万代。”

慕容拓讲这话时,嘴角挂着玩世不恭的笑,仿若只是个纨绔子弟随口的一句闲聊,但赫连风像剥洋葱一般排除了他笑意里的戏谑,得到的是一股坚如磐石的执念。

不得不说,这个年轻人很懂得拿捏住人的软肋,两条路之间的对比太过明显,都是沦为阶下囚,但第一种情况可保百姓安居乐业,第二种,只会血流成河、横尸遍野。

他赫连风终生清廉,不妄想垂名青史做那千古一帝,但万万不忍置万千黎民于水火,成为赫连家族的千古罪人。

“唉!”慕容拓收起剑,不请自来,在赫连风的对面坐下,一双穿着黑皮靴的脚翘上了堆满奏折的案桌,鞋跟刚好压在一个提倡增加百姓赋税以作军用的奏章上,他叼起一支笔,将慕容锦的亲笔文书扔到赫连风的怀里,含糊不清道:“老皇帝,想通了没?我可没时间跟你耗!我娘子还等我回家守岁呢!”

赫连风仔细看了慕容锦的文书,上面拟定的条件十分诱人,并无过多的苛捐杂税,只割让几座富饶的矿山,并每年朝贡少量的高原烈马,而作为回报,南越会给出丰厚的银响和冬季的日常生活物资。

北齐是游牧民族,除了他的京都依山傍水,绕似江南,其余地方都是绿草青青,牛羊成群,士兵们骁勇善战不假,但每年冬季,食物匮乏、衣衫单薄,不知冻死多少百姓和羊群。这是屹立于草原上亘古不变的难题。

战争持续了那么多年,百姓们累了,将士们累了,所有人,都累了!

他低头,叹气,思索,纠结,一刻钟,他将文书合上,双目微微泛光:“要我答应你的第一个条件不是不可以,你也答应我一个。”

“说。”

“娶朕的义女为妻,朕便臣服南越。”

噗!慕容拓吐掉了口中的毛笔,笔尖在光洁如新的地板上画出一排密尺般的图案,他的声亦如这密尺一样铿锵磨人:“我家娘子太凶,容不得我纳妾,她会……劈了我的!我惧内!而且她的爱好很特别,掏心挖肝是家常便饭,你的义女别说给我做妾了,就是做个通房丫鬟,只怕不出三天就被她整得断胳膊断腿,为你好,还是打消这个念头。”

这小子嘴里说着诽谤他妻子的话,眼里却堆满了沾沾自喜和羞涩,赫连风几乎一瞬间就判断出了慕容拓话中的真假:他尚未成亲,但仰慕那名女子是真的。

他的眸光变得深邃而意味深长:“朕的义女虽比不得当年的香凝皇后,却真真实实是我北齐第一美人,你见了再做决定也不迟,毕竟,向来两国停战都是以交秦晋之好为前提的。”

一瞬不瞬地打量着慕容拓的神色。

慕容拓不屑嗤道:“你也不用继续套我的话了,你真要联姻的话,我南越的王公子弟多的是,本官不才,区区一个三品侍郎,配不上贵国公主,所以,你诚心要讲和呢,就赶紧拟文书,奏请我父……父亲敬仰的摄政王殿下给你的公主赐段好姻缘;想要拖延时间呢,我劝你别费事,御林军闯入的那一刻,我一定会先了结了你的老命再自行离开。你的御林军也好,暗卫也罢,连我的一根头发都碰不着!”

此话不假,慕容拓原本就根骨奇佳,乃百年难遇的武学奇才,这几个月,灵慧将毕生武学倾囊相授,并次次以最为严密的阵法困住慕容拓,慕容拓一一逃脱,并在最后一次与灵慧的较量中打成了平手。

正因为如此,灵慧才放心让他孤身前往洛邑。

大周第一枭卫,在当年可是同冷香凝一般响彻整片大陆的存在,曾经,他以一己之力歼灭两千敌军,创造了大周史上的一段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传奇。试问,与他打成平手的慕容拓又怎会在区区北齐皇宫的侍卫手上吃瘪?

赫连风沉默,他虽不知这位年轻人的身份,却也看得出他的武功绝非寻常暗卫可比。

“你容我朕考虑一日。”赫连风想了个折中的法子,“明晚,你如果见皇宫内连放三次烟花,便是朕同意了你提出的第一个条件,届时,你只需提着我那三个兄弟的头过来换我手中的降书即可;如若不然,还是战场上一较高下吧。”

慕容拓挑眉一笑,眉梢眼角悉堆风华,潋滟如波:“一言为定。”

慕容拓走后,一名黄衣女子挑开帘幕,姗姗踱来,面纱轻飘,已然是她在轻声细语:“父皇,儿臣觉得他的话可信。”

“此话怎讲?”

赫连颖若有所思道:“儿臣武艺虽不精良,但承蒙父皇请了多位名师教导,各种套路都能辨别一二,他所用的并非南越武功,而是大周死士或者枭卫才能练就的忍术,来无影去无踪,似风似云,变幻莫测,一个南越或许不足为惧,倘若加上大周,我北齐……绝无胜算!”

赫连风支着额头,似累极了一般,声沉如铁:“大周和南越不是冷淡了好些年吗?”

“是啊,所以,他既是南越官员,又得大周最精髓的武学,可见他的背景或许比那位慕容世子更加雄厚。”赫连颖拿出一碟文书交给赫连风,“父皇,你看这个,大周荀家发来的通牒,其上描述的外形和武功与方才那人一般无二,荀家扬言,若杀此人,荀家的黑刹军必攻破我东面的防线。”

赫连风大掌一紧,按住酸胀的头颅:“难道我北齐真的气数已尽?”

自嘲一笑,“上天早给了我暗示,绝子绝孙不是亡国之兆吗?我只是不甘心,不甘心我赫连一族带着北齐所有百姓沦为阶下囚!”

赫连颖跪下,郑重地磕了个头:“父皇,缘起缘灭,我北齐或许正迎来了新的涅槃重生!若一切都是命中注定,儿臣愿穷尽毕生之力,誓死守护追随,以保我北齐江山,千秋万代!”

翌日,夜幕降临,慕容拓在皇城附近的一座酒楼,聚精会神地观察着皇宫的动静。他剩余的时间不多,虽然大哥暂时不会对桑楚沐痛下杀手,但慕容耀安排的杀手比比皆是,太后派的死士也不少。毫不夸张地说,桑楚沐是腹背受敌,他手握太大的军权,不管是太后、慕容耀还是他父王,都不会放弃这个铲除桑楚沐的机会。若非他和大哥抵死相护,桑楚沐或许早已在浴血沙场时遭了暗算。

他担心、担心父王发现了他和大哥的虚与委蛇后会派来摄政王府从未动用过的力量,如果真是那样,即便他和大哥联手也未必能阻止那群嗜血恶魔。所以,必须在最坏的事情来临之前返回京城,让桑楚沐开诚布公地与父王谈判一番。

局面不是不能改变的!毕竟,桑楚沐已看清了慕容耀的虚伪面貌,势必不会继续襄助慕容耀了。只要桑楚沐愿意投靠父王,而父王也愿意相信桑楚沐投靠的决心,那么,定国公府一定还有生路!

桑玥,你等着我,等我回来陪你守岁,等我回来娶你。

咻!嘭!

咻!嘭!

咻!嘭!

三次烟花,炫丽地绽放在暗黑静谧的夜空,光芒万丈、璀璨夺目!

慕容拓嘴角一勾,蒙面,出发!

夜,暗涌无边,遮掩了苍穹下一道鬼魅的身影,什么叫力挽狂澜、什么叫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今晚,真真是见识到了!

这个名为慕容拓的少年以一己之力血洗了北齐三大亲王府,所有精壮家丁、侍卫暗卫,皆丧命于他手!

其中,不乏各大良将首领。

杀!就要杀得干干净净!永绝后患!

慕容拓带着三大亲王的脑袋送到赫连风的皇宫时,传送消息的暗卫已将事件经过详细禀明。

赫连风吓到了!从发射信号到结束战斗,所用时间不过短短一个时辰!难道,这天底下又出了第二个穹天(灵慧)吗?

慕容拓血洗得太彻底,乃至于赫连风失去隐患的同时,也失去了和南越对敌的臂膀,他除了投降,真的别无他法。

赫连风阖眸,自嘲地笑了,拿出已准备好的文书,唤了赫连颖出来。

“赫连颖见过大人,不知大人如何称呼?”赫连颖从赫连风的手里接过文书,双手呈给慕容拓,屈膝行了一礼。

慕容拓只是本能地循声扫视了一眼,便赶紧错开了视线,这个女人,穿得太暴露了!他眼珠子滴溜溜一转,一本正经道:“坐不改名行不改姓,曲修宜。”反正那厮如今已被破格提拔为从三品大理寺少卿,查官员记录想必也不会穿帮。

赫连颖红艳的唇瓣微勾,前进一步,暗香浮动,慕容拓被楚婳被害怕了,赶紧闭气,将刚刚吸入的香气逼出体外。

事实上,那香并无异常。

赫连颖不禁失笑,这一笑,令所有繁花失色:“曲大人,这是你要的文书。”

慕容拓并不看她,只随手接过,也不知是赫连颖刻意为之,还是慕容拓动作太大,二人的手指不经意地碰了一下。

慕容拓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赶紧甩了甩手,赫连颖微怔,长这么大还是头一次有男人不拿正眼瞧她,还如此抵触她的靠近。她不禁好奇,他到底是不是个正常男人?不过,这个问题很快就能见分晓了。

慕容拓打开文书一看,内容和盖章准确无误,他探出手:“传国玉玺呢?”

赫连风忍痛将玉玺拿出,刚要交给慕容拓,又道:“你成为我北齐的驸马,我北齐定当全心全意效忠南越。”

他和赫连颖商议了一整晚,最终做了这个决定,能被荀家誓死守护的南越人,定是个厉害角色!若北齐得了南越的庇佑,再得大周荀家的帮助,休养生息数年后,或许能从南越的管辖之下脱离,再度恢复自由!

“老皇帝,是我没说清楚呢,还是你耳朵聋了?不娶不娶!”慕容拓从赫连风的手中抢过玉玺,不耐烦地摆了摆手,转身就要离去,赫连风再次开口,这一回,他的声里俨然稍了几分颤抖,“你名义上是驸马,实际上却是我北齐的储君!”

“没兴趣!”本人只想做桑玥的郎君!

“曲大人!请留步。”赫连颖莲步轻移,施展轻功追上了慕容拓,“天色已晚,不妨由父皇和我设宴款待曲公子一番,也算提前庆祝南越降服了北齐。”

“没兴……”话未说完,慕容拓就身子一软,靠在了一旁的门板上。

赫连颖出手相扶,声若莺啼,面含隐忍:“曲公子,多有得罪,请你见谅。”

慕容拓用所剩无几的力量挣开赫连颖的手,眸光一暗:“你们……对我下药?”

赫连风缓步而来,目光凛凛道:“只是在通牒文书和玉玺上洒了点特质的软骨散,你虽强悍,并非毫无弱点,你对女人的青涩和排斥让我们钻了空子,不过这至少说明,你是个好男人,值得朕的颖儿托付终身,我们无意伤害曲公子,曲公子和朕的女儿拜堂成亲之后,朕会亲自护送你们二人回南越面圣。”

“放你娘的狗屁!本公子才不娶这头母猪!”慕容拓怒急攻心,修养全无。

赫连颖发现慕容拓一边发火,一边在悄然用奇特的功法将体内的软骨散逼出,中了她的软骨散,竟然还能调动内力!她惊讶之余,迅速出手点了慕容拓的穴道:“曲公子,得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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