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鲸死了。
宁奕注视着长陵山顶迸射而出的那道烈光,心中轻松了许多。

从多年前踏入天都的那一刻开始,东境便不遗余力算计自己,他本就不是什么心善之人。

争到最后,无非就是你杀我,我杀你。

今日尘埃落定。

“呼。”

宁奕松开了按在细雪剑柄上的手掌,将自己残留在长陵的最后一缕剑念散去。

“真是没想到……不过数年未见,你已成长到了如此地步。”

一道欣慰的声音响起。

守山人隔着面具,凝视着宁奕侧脸,喃喃道:“阿宁如果看到你有如此成就,一定会十分高兴的。”

宁奕怔了怔。

他深吸一口气,认真问道:“您与我的母亲……究竟是什么关系?”

当初,他来到天都,守山人给了自己一封母亲的旧信。

宁奕已经知道,自己的母亲阿宁,就是五百年前,与太宗陆圣齐名的“黑袍”,五位宗师之中最为神秘的那个存在。

即便是叶长风,也不了解她。

自己的母亲啊,就像是这世上无处不在的风,看得见存在的证据,却触摸不到留下的痕迹。

宁奕走遍两座天下,都未曾得到什么有用的信息。

“我与阿宁……曾是主仆。”守山人低声笑了笑,“有幸在她踏入人间之后,为她侍剑。”

守山人的话,在脑海里回荡。

有幸在她踏入人间之后……为她侍剑?

这是什么意思,自己的母亲,不是这座人间的人?

似乎是看出了宁奕的疑惑,守山人一只手拎着大灯笼,另外一只手指了指自己额首,道:“后来我犯了戒律,被罚在这里看守长陵,脑海里的一些记忆丢失了,能够记得的,就只有零零星星的碎片。”

“第一次相见的场景,还记得么?”守山人忽然问道。

宁奕点头。

第一次见面,是在长陵山脚的破烂木屋内,残破摇曳的枯油灯灯光照耀下,自己颤抖着手,接过了守山人给的信封。

那是母亲留给自己的信封。

也是在那次见面之后,自己得知了“天书”的存在,踏上了寻找八卷古书的漫漫路程。

“这里是长陵。”骷髅面具下荡漾着不含感情的声音,她再次隐晦地伸手,指尖指向穹顶,拉长声音,缓缓道:“……我能告诉你的,就只有这么多。”

宁奕侧身,深深揖礼。

“感谢前辈当时的提点。”

守山人一怔。

“前辈……我后来又见到她了。”宁奕声音很轻的笑道:“其实她给了我很多,真的很多。我已经很知足了。”

短暂的失神后,那张骷髅面具下的眸光,缓缓变得柔和起来。

守山人低低笑道:“原来……是这样么?”

细雨瓢泼,黑色大袍溅起细腻的雨丝。

守山人一只手轻轻搭在了宁奕的脑袋上,她轻轻揉了揉年轻人的脑袋,眼中是那个初见之时,稚嫩桀骜,长不大的少年。

……

……

“太子殿下,宴请诸圣山山主,来天都城,庆贺大胜!”

“庆宴就订在十日之后……据说啊,这是特地为宁大都督摆下的庆功宴!”

红符街,人潮汹涌。

宁奕坐在街边摊子旁吃面,他戴着一顶斗笠,单手微微下压,遮住自己面容,听着路人的交谈私语,忍不住摇头笑了笑。

没想到消息传得这么快。

这是半个时辰前离开长陵,太子对自己提出的提议……摆下一场庆功宴,好好庆祝大胜。

宁奕没有拒绝太子的宴请。

东境战争的大胜,的确是一件值得庆祝的喜事。

他一个人默默吃着面,对面忽然坐下了一道风尘仆仆的身影。

“加一碗。”

那人的声音清脆如风铃,悦耳动听。

宁奕怔住了。

他抬起头,看到了一张黑色皂纱遮住的模糊面容……即便有帷帽垂落,宁奕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的身份。

“徐姑娘?”

帷帽下的女子,对他嫣然一笑。

宁奕万万没想到,徐清焰回天都竟然如此之快。

“再加一碗。”

又是一道女子声音响起。

一袭飘摇白衫,很不客气地坐在宁奕对面。

张君令笑眯眯道:“驭剑千里可是个体力活儿,宁大都督,请我吃碗面,不过分吧?”

驭剑千里四字出口,宁奕立即明白了前因后果。

他招了招手,示意店小二过来,从兜里取出几两碎银,递交出去,罕见大方地摆了摆手,“再加两碟酱牛肉,不用找了。”

小二喏了一声,喜笑颜开地接过,正准备离开。

“就这?”目盲白衫女子嗤笑一声,气定神闲道:“两碟酱牛肉怎么够吃,我还要再加一些,不介意吧?”

宁奕哑然失笑,道:“怎么会介意?您老随便吃。”

半个时辰后。

小小的木桌,碗碟堆积如山。

宁奕扶额,有些怀疑人生,这张君令看上去身形纤瘦,怎么这么能吃?

这食量,跟金刚体魄的谷小雨有的一拼了。

原本是宁奕和徐清焰重逢的场面——

因为张君令的出现,场面变得有些尴尬,这半个时辰,两人看着张大楼主慢条斯理地进餐……不愧是昆海洞天出来的狠人,吃得斯斯文文,但几乎未曾停下过,虾饺,凤爪,豉汁排骨,三四十盘点心都被她吃得干干净净。

这是一点也没有浪费啊。

最后。

张君令取出一张白帛,擦拭唇角,微笑环顾道:“我吃饱了,你们呢?”

宁奕和徐清焰纷纷沉默。

张君令困惑道:“你们怎么不说话?”

宁奕勉强挤出一丝笑,道:“我去结账。”

看着宁奕起身去结账,直到消失在视野之前,徐清焰目光始终落在那袭黑衫之上,张君令神情有些恍悟。

自己的存在……似乎有些不合时宜。

可是,这是为什么呢?

顾谦告诉自己,与朋友相处,坦诚以待便可。

宁奕是自己的朋友,徐清焰也是自己的朋友……自己难道不该在他们二人吃饭的时候出现?

她皱起眉头,思索着这个问题。

宁奕重新结完账回来,目盲女子忽然脸色凝重,轻轻以指节叩击桌面,道:“宁奕,其实我来这里,除了蹭饭,也没别的事情……就是想告诉你,之前的事情先搁置一下。”

宁奕一怔。

他这才意识到,张君令口中的“先前之事”,指的是城头遮蔽天机,所说的那件事——

袁淳被太子囚押在天都城内。

“见到徐姑娘后,我改变了主意。”

张君令轻声道:“总而言之,你无须再管……你们二人,好好闲叙,我就不叨扰了。”

宁奕哭笑不得,目送张大楼主离开。

这厮还真是奇人哉……

“她说的事,是什么事?”

徐清焰神情茫然,下意识问了这么一句。

看到宁奕犹豫的模样后,清焰立即心领神会,笑道:“我只是随口一问……不方便的话,就不用说了。”

“没什么。”

宁奕笑道:“我与她做了个交换,她出手保你平安,我自然也要付出一些代价。”

徐清焰声音很低的哦了一声。

她没有去问宁奕付出的代价是什么……徐清焰其实就是这样的人,有时候开口发问,提出小小的一个问题,已经耗费了她心底储存的很大一部分的勇气。

她想说些什么,可又不太知道自己还能说些什么。

只能安安静静地坐着。

街边人来人往,时而有目光投向这里。

即便有帷帽遮掩,女孩出色的身姿依旧吸引了许多视线。

徐清焰对此并不知晓,她虽然微微低着头,但眼中只有木桌对面的宁奕。

她掩饰着自己此刻的神态。

皂纱下的面色,十分不自然,显然是陷入了冷场后的不知所措。

徐清焰坐立不安地搓手,轻轻哈着暖气。

此时此刻,她坐在街边小摊的小板凳上,腰背依旧挺得很直,这副坐姿既显得僵硬,又显得憨态可掬。

傻乎乎的。

宁奕想起了自己寄出的那封信,笑道:“走,请你喝酒?”

捧着双手哈气的女孩眼睛亮了亮,如一只小猫般灵巧地抬起了头,道:“好呀好呀……”

她听闻宁奕打了胜仗,连忙赶回天都。

为的是什么?

不就是见一面……弥补北境大荒只说了几句话的遗憾。

还有天都夜宴的误会。

“张君令驭剑送你从北境大荒回来,路上奔波,辛苦你了。”对于第一时间出现在自己面前的清焰,宁奕也心知肚明,他起身笑道:“我知道有家很不错的酒馆……”

徐清焰也随着起身,只不过听着宁奕的话语,动作忽然凝滞。

她脸上的笑意也缓缓凝滞。

“怎么了?”宁奕注意到了徐清焰的异常。

“糟了……”

帷帽女孩以手扶额,颇有些头疼地开口:“我丢人了。”

宁奕一怔。

然后意识到……这就是字面意思。

“小昭,被我丢在北境大荒了。”徐清焰苦笑一声,然后摇了摇头,神色复杂道:“好在给她留了车马,应该不会出事吧?”

宁奕笑道:“要不……我陪你去走一趟?”

“还是……不了吧。”

一番深思熟虑之后,徐清焰委婉地替小昭拒绝了这个帮助,她知道小昭非常不喜欢宁奕……如果驭剑去接,她一定会更生气吧?

还是让小昭一个人慢慢赶回来吧。

世上万般烦心事,剪不断,理还乱。

不如喝酒去!

徐清焰深吸一口气,心中对小昭默念了十遍抱歉,然后抬起头,认真道:“我赶回天都,就是要和宁先生喝酒的!”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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