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这是今日的部分进谏,从东厢退回来的。”
海公公捧着一些文卷,来到太子身边。

“哦?”

李白蛟笑了笑,神情看起来有些疲倦,“东厢退回来的?”

“徐姑娘说要休息几日,一大早便离开皇宫了。”海公公也笑了,轻柔道:“咱家看见,她跟宁奕一同出去了。”

太子低眉似乎在“写”着什么,无奈摇了摇头,神情倒无怒色,缓和道:“随她吧。”

“不过……今儿天都发生了几件事。”

海公公俯下身子,在太子耳旁轻轻开口,甚至动用了自身修为,聚音成线,隔绝天机。

李白蛟挑了挑眉。

“有些意思。”

他手指轻轻叩击茶案,“让那些跟着宁奕的探子散掉,不要继续跟了,告诉他们……这是本殿的意思。”

海公公喏了一声。

“让公孙越加紧,把名单拟出来,我在殿宴之后就要看到……完整的名单。”说到这里,太子的语气陡然变冷,落笔都带了三分杀意,“监察司的那些人,可以不用藏着掖着了。”

海公公神情一凛。

“喏!”

此时也巧,殿外传来一阵骚动,海公公掌心的玉佩一颤。

他连忙躬身,道:“殿下……杜威来了,您要见一面吗?”

太子悬笔的姿势一滞,他轻声道:“就说本殿正忙,见面就不必了。海公公,你转告他,让杜公子好生养伤,外面某些人的闲言碎语不必放在心上,至于别的,不用多说。”

海公公眯起双眼,“绿柳街的事情?”

太子一笑,道:“就当敲打了。”

四周重新恢复寂静。

那些堆叠在案前的文卷,被太子轻轻推开,他似乎心情很好,双手拎起自己的大作,轻轻抖了抖,忍不住笑出了声。

笔墨初干。

画了一个倚靠在阁楼上啃冻梨的姑娘。

若是宁奕在此,必然在心中腹诽,太子的画功实在一般,完全画不出徐清焰的神韵。

但若仔细去看,栏杆处的那女子,神情,着装,都与徐清焰完全不同。

……

……

“我们身后有探子?”

徐清焰眨了眨眼,觉得不可思议。

她被宁奕拽着衣袖,一路小跑,两个人离开天都皇城之后,九曲十八弯,拐了好几座密林,古山,吴道子先前在密林里布下了一座屏气阵,那些探子跟丢了一小段路,但很快又重新追了上来。

宁奕倒是神情淡然,道:“问题不大,你从皇宫离开,他们便跟着在了。只不过盯梢不死,始终扩散着,之前我们用屏气符的时候,估计他们就找不到具体的人了,笼着几条街头蹲点,怕你走丢。”

徐清焰有些恼怒,道:“李白蛟出尔反尔,不讲信用。”

“这不怪他。”宁奕笑了,“毕竟是大名鼎鼎的东厢徐清焰,出行哪能没几个探子盯着?”

听到这,徐清焰憨憨笑了笑,怪有点不好意思的。

“咦……”

宁奕忽然轻轻咿了一声,他停下脚步,回头看去,瞳孔翻涌一片神性,将瞳仁染成金灿之色。

穿林打叶,飞鸟昆虫,层层叠叠,都在神性的照拂之下掠过——

“那

些探子走了。”

宁奕啧啧感叹,道:“估计是宫里下的指令,李白蛟知道是我把你带走的,所以撤开了那些看守。”

徐清焰挠了挠头。

“他什么都知道?那你对杜淳做的那些事情……他也知道吗?”

宁奕轻描淡写,道:“天都城内无秘密。对太子而言,绿柳街的骚动情报,会比杜威更快的抵达宫内。至于我打了杜淳……他当然知道,不过他没必要知道。”

“准确的说,没必要让杜威知道,他知道。”

这句话有些拗口。

但徐清焰听懂了。

她轻轻道:“你和西岭那位小阁老之间的关系,似乎并不好。”

“李长寿啊?”宁奕笑了,道:“他险些被我在剑行侯府捶了一顿,殿宴相见,估计就要撕破脸皮了。关于讨伐东境,李长寿与我完全站在对立面。”

宁奕要为自己和灵山牟取利益。

而李长寿则是要为西岭争取资源……那位小阁楼构想的完美情况,就是借灵山之力打下东境,自己坐翁渔利。

只不过有宁奕在,他的想法就像是笑话了。

“太子是个老狐狸了,他看得清楚着呢。”宁奕嗤笑一声,找了座偏僻山头的石头,剑鞘轻轻扫开积雪,也不讲究姿态,一屁股坐了下去。

面前是山林晃荡,枯叶飞雪,小山头不高,但胜在视野空旷,宁奕能够清楚地看到,夜色中的天都皇城,华灯初上,红色灯笼飘摇着围绕一圈,四四方方的皇城有烟火升腾。

远方是喧嚣人间。

这里则是幽静的世外。

宁奕其实不愿意对徐清焰说勾心斗角的糟心话,他双手虚搭在脑后,心情复杂,最终选择把整件事情简简单单的一笔带过。

“讨伐东境是大事,这件事情的人选上,太子既不相信我,也不相信李长寿,所以想看看谁更厉害,两虎相争,谁赢选谁。”

李长寿有皇族血脉,相比宁奕,一定是更可控的人。

只不过……宁奕在灵山谈判中开出的“太平之解”,实在诱人。

因为杜淳的“惹事”,今日似乎有一些小小的不愉快,这位杜公子引申出了一连串的势力斗争,以及自己身上的麻烦事。

宁奕轻轻吐出一口郁气。

他扭头笑着问道。

“今天玩得开心吗?”

徐清焰有些茫然无措,似乎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只能轻轻嗯了一声。

杜淳的出现,让她也想到了一些心事。

徐清焰在宁奕身旁不远处坐了下来,没有隔得很近,两个人保持着一个相对清澈的距离——

徐清焰双手轻轻搁在膝盖上,仍然有些拘束,宫内的礼仪教育牢记在心,即便在四下无人的小荒山,仍然脊背挺得极直,后腰似乎抵了一根戒尺。

她目光模糊地看着天都皇城。

那些摇曳的光彩,在远天升腾,像是油画,混淆了颜色。

声音也逐渐模糊。

这就是自己生活了五年的地方吗?

“谢谢你。”徐清焰忽然笑了,“宁先生,谢谢你带我重新看一遍人间。”

宁奕也笑了。

“人间可大着呢。”

宁奕伸开双臂,大大地比划了一下,他忽然站起身子,像是要把山下的古木

,穹顶的飞鸟,头上的星河,全都揽入怀里。

他认真做了这么一个姿态,然后对徐清焰道。

“人间有这么,这么,这么大——”

“还不止。”

徐清焰看着雪夜星河下,站在山顶的“少年”。

眉目依旧稚嫩,眼神依旧清澈。

“妖族北地的云海,有鲲鹏出没,一口就能吞掉半个天都皇城。”

“大隋的西南,有蓬莱仙岛,剑仙驾驭飞剑,穿梭如流星。”

“除了天都皇城,人间还有好多好多地方,值得你去看一眼。”

宁奕认真凝视着徐清焰,道:“这座天下,绝不是一座笼牢,而且……就算是黑夜,也可以很好看。”

徐清焰怔住了。

宁奕的一字一句,像是被僧侣轻轻敲响的古钟,落在她的心间。

她轻声喃喃。

这座天下,绝不是一座笼牢……

就算是黑夜,也可以很好看。

远方的天都皇城,忽然响起了冲天的烟花轰鸣,一缕又一缕的烟火,呼啸着掠上高空,“蓬”的炸开,化为漫天繁星,一片火雨。

徐清焰从来只是抬头看烟火炸开,在自己头上渲出一片白昼。

她曾经觉得,烟火再绚烂,也不过是一瞬。

光明……永远是短暂的。

但今夜,她站在山头,看天都皇城被烟火笼罩,却是另外一副风景。

不需要烟火,那里就很美。

女孩缓缓站起身,起身的动作都是无意的,她不知不觉便来到了宁奕的身旁,与宁奕一同眺望远山夜色,蓬松的雪花在山顶飘扬,城池古灯的柔光笼了一层洁白的朦胧。

徐清焰的声音有些沙哑,“好美啊。”

宁奕笑着看了看她,心底忽然漏了一拍。

这个女孩总是觉得她活在黑暗里……但其实并不是。

徐清焰是一个在黑暗之中,都会不自觉发出光芒的人,她仍然专注地眺望天都烟火,完全没有留意到身旁人已经挪开了远眺的目光。

宁奕失神地看着她,沉默了好几个呼吸,才反应过来,连忙掐了自己的掌心一下,吐出一口气,深深道:“是啊……确实很美。”

两个人站在漫山大雪里。

站了很久。

天都的烟火已经结束。

但徐清焰还是保持着远眺的模样,她看着远方的古城,山河,人间……看着那些灯笼一个一个熄灭,看着人们归家,入梦,看着自己从未看过的这副画面,出奇的安静,出奇的专注。

“原来人间可以这么美。”

她轻轻道:“没有光,也很美。”

宁奕陪她站了很久,对他而言,这样的景色,实在算不上多美,更不会有什么新鲜感。

但他没有不耐烦,一直安静陪着徐清焰。

她第一次这样看人间。

这是一个很重要的时刻——

所以宁奕没有撑伞,也没有施展符箓,遮挡视线,更没有开口打扰她。

直至结束。

片片雪花已将两个人肩头发丝全部染白。

徐清焰双手在胸前合十,十指紧扣。

她偷偷瞥了一眼宁奕,在心底默默许下一个心愿。

“希望每一年,都能和你一起看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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