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行。”
宁奕很干脆的拒绝了阿宁的请求。

少年的神情很古怪……他大概是没有想到,这位看起来十分好说话的宁大哥,竟然拒绝的如此干脆利落。

井宁的面色变得很难看,但不是那种愤怒,而是一种羞愧。

少年的心思十分敏感,他开口的时候就已经斟酌过了,在这个刚刚见面说话不过十多句的陌生人身上,他感到了一种莫名的踏实,于是下意识开口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现在看来,这个要求很过分。

阿宁自嘲地笑了笑。

宁奕看着这个少年郎。

江湖最忌讳交浅而言深。

他只是平淡说了句,“路还很长,不要轻易求人。”

宁奕倒不是吝啬教人剑术。

而是……井宁的那句话,让宁奕对他的印象跌了许多。

宁奕本以为,这是一个骄傲的少年。

但是井宁的脊梁骨,似乎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硬朗。

……

……

阿宁怔住了。

少年的指尖陷入掌心里,他肚子里有很多的话想说,譬如他年少时候的悲惨遭遇,多么渴求得到力量,多么希望能够得到机缘……只能在大漠客栈打杂的憋屈,还有对这个窝囊废父亲的怨憎。

井宁目光缓缓偏转,望向客栈的不远处。

一桌黑衣大汉,四个人围绕桌子而坐,畅快大笑,饮酒捧杯,桌上都是吐出的骨头,还粘粘着唾液,口水,而自己的父亲,那个卑微的男人,弓腰驼背,拿粗糙手掌替那些人拾掇桌面,脸上堆满了褶子和笑容……在一桌桌的呼唤声音之中忙活来去。

他厌恶了这样的生活。

一片喧嚣声中。

少年默默低下头,发丝掩盖,他轻轻伸出一根手指,指向了自己父亲的方向,漠然对宁奕道:“我不想成为他这样的‘窝囊废’。”

裴灵素沉默下来。

宁奕也不说话了。

那个躬身忙碌的中年男人,还不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他的抹布被一位壮硕大汉拿走,那人高高悬着一张银票,哈哈笑着逗弄着这个身材畸形的矮子……井宁的父亲,这家客栈的老板,身材的确不高,面容也不好看,满脸都是岁月沧桑的痕迹,现在吃力的跳着,脸上却仍然挂着笑容,并不恼怒,也不生气,只可惜他的五短身材有限,跳来跳去也够不到那张银票。

井宁猛地推开座椅,沉默着大踏步前行,气势汹汹,来到了那个大汉的面前。

他二话不说,在行进之间,抄起了一个沉甸甸的茶壶,然后在距离数丈左右,猛地丟掷出去。

那位逗弄井宁父亲的大汉,神情忽然阴沉起来,他猛地站起身子,抬手就是一个巴掌,将这只灌满沸水的水壶被拍得炸裂开来,滚烫的热水溅了大汉一身,水壶炸裂的刹那,大汉衣袖间的星辉也旋即掠出,层层叠叠浮现,兜揽袖袍,如同施展“雀不飞”的招式,只不过稍有变形,一整壶沸腾热水凝而不散,在大袖旋转一圈之后,原原本本对着井宁倾泻而去——

少年低下头来,倔强不后退,他咬着牙齿,脑海里满是愤怒。

裴灵素已经准备起身,却被宁奕一只手按了下来。

丫头回头望着宁奕,眼神里是诧异。

宁奕神情平静。

下一刹那。

井宁的面前,多出了一道“伟岸”的身影。

“哗啦——”一声。

热水泼烫在男人的背上,井宁父亲并不高大,但他紧紧护住了自己的儿子,后背的破旧衣衫顷刻湿透,滚滚热气沸腾溢出,这张丑陋的面孔因为剧烈的痛苦变得狰狞起来。

“嘶……”

“嘶……”

井宁神情木然,双袖垂落,任由自己的父亲抱着自己,没有开口,也没有说一个字。

他只是沉默。

额前的长发遮住了眼帘。

没有人能够看清少年的神情。

井宁父亲的身躯一阵触电般的颤抖,抽搐,他终究是勉强转过身子,挤出了笑脸,抬头望着那个高大的黑影。

一张银票,在那个男人的手里被捏得几乎不成形状。

打翻茶壶的壮硕大汉,双手攥拳,面无表情道:“别拦路。”

井宁父亲颤声笑道:“我儿子……我儿子……年纪小,不懂事……大侠你,大人有大量,别跟孩子计较呗……给我一个面子……”

“我给你妈的面子?你是谁,跟老子谈面子?”

壮硕大汉面色狰狞,狠狠一巴掌拍了过去,响亮的风声过堂而起。

“啪”的一声!

井宁的姿态僵住。

他的父亲,发丝之间的汗珠,都被这一巴掌打得震飞而出。

时间在这一刻似乎都变得缓慢了一刹。

汗珠落地。

时间恢复正常。

那张苍老的面颊立马高高肿起。

掌柜艰难的呼吸着,他还在笑,只不过半边面颊肿胀,青紫一片,连牙齿都有些摇晃。

他缓缓伸出手,从兜里取出了宁奕先前给的那一锭银子,赔笑着开口,道:“给个面子……哈……”

打人不打脸。

还是一张笑脸。

大汉沉默下来,他看着这张实在难看的面孔,只觉得鄙夷之余,讽刺又好笑。

起初之所以生起逗弄心思,也是因为这掌柜的看起来就毫无骨气……几位同伴打了赌。

实际上的确如此。

一张小小的银票,就可以出卖自己的尊严了。

这样的人,连尊严都不要了,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大汉幽幽道:“银子我不要,银票给你,你收下。”

那张被攥得几乎要碎裂开来的银票,缓缓飘落。

井宁的父亲,神情麻木,目光随着那张银票一起坠落。

落地了。

井宁父亲伸出一只手。

大汉喉咙里一阵翻涌,伴随着洪亮的吐痰声音,一口浓郁的痰液,溅在那张银票上。

井宁的父亲停住了向下伸的那只手,抬起头来,惘然看着眼前的男人。

大汉微笑道:“捡啊……捡起来啊。”

少年的肩头已经在颤抖,他的面颊有两行泪水无声的落下,心底什么情绪都有……愤怒,恐惧,想要杀人的冲动,想要豁出去一切的念头。

他的父亲微微停顿。

没有愤怒,也没有其他更多的情绪。

只是无所谓的笑了笑。

井宁父亲伸出一只手,捏着银票的一个边角,然后神情陡然变了。

“啪”的一声,一只靴子带着泥泞,狠

狠踩在他的干枯手掌上,大汉面无表情转动脚腕,踩住井宁父亲的手掌,同时环顾客栈的四方。

这一幕闹剧,吸引了许多目光。

大汉双手抱拳,笑意盎然道:“诸位兄台,在下绿洲城鹰会的‘仲虎’,别的没有,就只有钱,今儿请大家喝一顿酒,哈哈,都别客气。”

说话之间,脚尖继续发力。

井宁父亲的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痛苦不堪。

鹰会仲虎,这的确是一个足以令人忌惮的名号……井宁刚刚所说的不远处的那座绿洲,是一座重要的集市,而鹰会的背后就是赴死山,赴死山的背后又是琉璃山……背后势力错综复杂,总而言之,这是一个能够压得住场子的名号。

于是整座客栈立马就没了声音。

一片死寂。

井宁的时间过得很慢。

这是他人生中最难熬的几个时刻……他没有回头,但他知道,他的背后,会有那么一桌,在默默看着这一幕。

少年做过很多次,这样的梦。

在自己最困难的时刻,有人挺身而出……昨晚他在望月井看到了宁奕挥手剑杀赴死山二当家的画面,以宁先生的实力,想要出头,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

只需要站出来。

一拳头。

然后一句话。

就可以改变这一切。

但是他没有等到这一幕的发生,因为宁奕自始至终都是坐在桌子前,一只手轻轻按着裴丫头的肩头,不缓不慢吹着热气,神情平静而又自若,根本就没有出手的意思。

在今天的闹剧之中,他只是一个看客。

没有人出头。

宁奕也没有出头。

所以这一幕……理所当然的,就自然发展下去。

仲虎的靴子,踩得那只手掌扭曲,与痰液混合在一起,然后缓缓抬起,离开的时候,发出了“啪嗒”一声的脆响,骨骼似乎都碎了。

井宁的父亲,掌背坍塌了一块。

他的神情很低落,努力抬起头来,想要挤出招牌式讨好的笑容,却只看见那个高大阴影敞开衣袖,洒出了好几张银票。

“走了。没意思。”

仲虎笑了笑,一丝停顿也无,直接转身离开,顺手拿起桌面上的长刀,招呼几个伙伴,前前后后离开银月客栈。

鹰会的几位修行者,走过之时,伸出一只手,按了按井宁的脑袋。

零零散散的笑声,刺入井宁的耳朵。

没人会跟一个孩子计较。

尤其是他的父亲,又这么的……可笑。

井宁不知道,这些笑声是在笑谁,笑自己还是那个卑微的男人。

那张被痰液浸透了的银票,被掌柜拎起来,他咧着嘴,无比厌恶的,把这张银票丢进了垃圾篓里。

男人痛苦地咳嗽一声,他把那只受伤的手缩回了袖袍里,缓缓转身,挤出笑容望向自己的儿子,伸出双臂,想要抱住井宁。

井宁向后退了一步。

男人怔住了。

井宁咬着牙齿,泪流满面的说了三个字。

“窝囊废。”

他转身离开,没有回头。

……

(今天去年会了,连着四天,可能都只有一章,大家体谅一下熊猫……先欠着,回来真的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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