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亦是这般意思。”
“和记实无反迹,不能过于诛心啊。”

“于今阉宦当道,若还是方相在位,恐怕张瀚早就到京师了。”

“和记兵马若为朝廷所用,东虏也没有什么可害怕的了。”

“就是,如今这局面,是可惜了。”

在场的名士官绅们七嘴八舌,几乎是眨眼之间就把黄宗羲的提议给否决了。

黄宗羲狠咬嘴唇,几乎要将嘴唇咬破,整张白皙瘦弱的脸庞也是涨的通红一片,看来他异常的愤怒和失望。

张岱在不远处一直没有说话,安心喝酒吃菜,大快朵颐,一副不亦乐乎的样子。看到黄宗羲的表情,张岱也只是微微一摇头,脸上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

方从哲叹息一声,对黄宗羲道:“太冲这番话,怕并非同一个人说起,也并非完全是自己的想法吧。”

黄宗羲定了定神,坦诚道:“是在苏州时,与一些知交好友还有启东先生闲谈时所得。另外,京师的黄石斋先生也是一样的看法。”

“可有人正式上书?”

“黄先生已经上奏了。”黄宗羲道:“请禁和记商行,禁码头港口,使其不能在于我大明境内获利。”

“有这事?”方从哲吃了一惊,脸色也变得难看起来。

朱国桢点头道:“有这事,黄石斋确实上奏了,另外还有其几个同年。朝官之中,也有好多上疏附奏,表示赞同的。”

“糊涂,当真糊涂。”方从哲不再理会黄宗羲,转向朱国桢道:“公不会以为这办法真的会奏效吧?”

“我江南浙江地方远离京畿,我辈又不是朝局中人。然而看着眼下这局面,也不能完全的置之不理,唯有上公揭请诛张瀚,算是替朝廷挽回颜面……”

方从哲就知道眼前的事不简单,朱国桢身后肯定还有相当一部份人与其一样的看法。朝廷在这局面之下,不杀张瀚根本解决不了根本问题。而如果杀张瀚,则必失天下人之心。比起当年宋高宗杀岳飞还要恶劣许多。南宋诸将,多半是在赵构继位之前就已经身处高位,且多半是出身西军精锐,赵构在南渡之后,多半依仗此辈。甚至宫中禁卫,赵构也并不是完全的掌握。只有岳飞是赵构从微末小将一路提拔重用,如果不是岳飞执意要北伐,破坏赵构求和的大局,同时还牵扯进了立太子之事,赵构也未必会杀岳飞。

就算杀岳飞杀的极其恶劣,最少赵构能掌握大局,对岳飞的部下早就有防备,不怕杀了岳飞之后会引起战争内乱。

而后人不太知道的就是杀岳飞时,南宋的文臣,特别是身居高位的并没有人替岳飞说话。以宋人家传的家法就是重文轻武,对武将一定要小心提防,哪怕杀错了也不打紧。当年狄青战功赫赫,在入枢密院后被文官集体认为不知进退,不识好歹,饱受排挤忧惧而死,经过唐代的藩镇之祸和五代十国的战乱,宋人对武夫的压制是全方位的。

就象张瀚这事,天启皇帝的处断也说不上有多高明,比起赵构的厚脸皮和心黑仍然是有相当大的差距。

最少朱国桢和其信息往来的人看来,天启皇帝还是过于爱惜颜面,对张瀚这种已经无法控制的权臣还是过于软弱,若不趁着此次机会杀掉张瀚,恐怕日后再难复制。

这不仅是相当多大臣的见解,也是很多忧心国事的致仕官绅的看法,士林之中,很多生员也是有相同的见解。

黄道周,刘宗周,这两人是儒学重镇,赫赫有名的“二周”,两人对张瀚的看法也是出奇的一致。

不管张瀚立下多少功劳,纯粹以暴力讨平草原在刘宗周看来全无可喜之处。正如黄宗羲说的那样,天下事在近君子而远小人,纯以暴力行事而致的成功毫无益处。

也不能说刘宗周和黄道周是完全的迂腐,贾谊的过秦论深入人心,暴秦以法家而成功,最终也以法家而失败。

汉家早期用黄老,后期是以法儒并重来治国理政,最终免不了权臣或外戚篡位导致天下大乱的下场。

可以说纯粹的儒生对张瀚这一类的强势人物几乎都不会有好感,因为能力越大,造成的祸乱可能就越大。

现在又不是天下骚然的乱世,张瀚的出现不是救世,而可能是乱世的源头,这就叫儒生们对他更没有什么好感了。

刘宗周和黄道周等人,包括朱国桢甚至是方从哲在内,从这个角度出发,都不可能对张瀚抱有好感。

特别是商学传出之后,很多敏感的儒学之士都感觉到这是全新的体系,对儒学应该是完全的颠覆,他们的警惕和敌视就相当明显,也是理所当然的事了。

在座中人拒绝也不出奇,现在也不是崇祯年间,留都公揭能上是因为复社全是青年士子,同仇敌忾,而且公揭打的是阉党的余孽,等于是痛打落水狗,这等事只会替自己扬名而没有任何的风险。现在上公揭请诛张瀚,未必能讨好朝廷,反而可能会使朝廷左右为难,民间舆论也会使他们成为风口浪尖,在座的人怎么可能会去做这样的事。

“就算不能上公揭诛张瀚。”朱国桢也没想到过能成功,眼前的人都是老奸巨滑之辈,这种事怎么可能会出头,他退而求其次的道:“现在朝廷想封禁和记商行,封锁港口,禁和记海船贸易,这等事总能做?我等在浙江都算是有些名望,联名请封南京诸港,这总是能办得到的事情吧?”

黄宗羲也是用热切的眼神看着眼前众人,这一次他前来其实是奉刘宗周之命前来。近两年来,江南一带的官绅士大夫与和记合作的人不在少数,刘宗周等人不知道具体人数,但知道与和记合作的人很多,想来和记在江南也获得大利。如果能在舆论上先造出声势,会有大量爱惜羽毛的士大夫选择退出,想来也是会对和记造成重创。

刘宗周这一类的儒臣,未必有多少治国理政的实际手段和办法,但对人心舆论的掌控总算是有一些功用,他们忧心国事,倒未必是想出什么风头,只是眼下和记已经成为大明社稷的最大威胁,这些儒臣心思纯粹,只是想在此事上多少能帮一些忙。

现在的刘宗周还不是十几年后,当崇祯上吊,北京落后清军之后以后,刘宗周在南明初立之初,不顾大局,死硬不肯承认马士英等人拥立的福王,在舆论上使南明朝廷相当的不利。很多反对福王也就是弘光帝的人,也是从刘宗周身上得到的力量。

而刘宗周本人也不愿到朝中效力,对南明朝廷而言,此人算是完全的负能量,在此时,好歹这位启东先生还愿为朝廷做一些事,只是他的安排多少有些想当然了。

“唉,荒唐。”方从哲面露不悦之色,指着沸腾的白色汤锅,说道:“有美酒,有美食,还有眼前的美景,我们这些退游在林泉之下的人,难道不该赏雪喝酒,却商讨这些和自己浑然不相关的事情?今日此时,再谈国事者,请自行退出,老夫绝不挽留。”

这也算是十分的不给面子,不过朱国桢知道此老脾气,当然不至于如此决绝。只是这么一说,却也不好再行倡议,只能含笑应允,拉过一脸倔强的黄宗羲一起落座,不再谈朝廷与和记的军政大事。

黄宗羲不胜酒量,几杯酒下肚就头晕脑海,后来的连诗集句也没有参加,令得朱国桢也大为失望。

自黄尊素和左光斗等人死后,东林党的人对这些小辈当然是愿意提携一二,帮他们建立人脉和名望。

所谓的复社四公子,还有顾杲黄宗羲等人俱是这样捧出来的。

黄宗羲今日表现不佳,也难怪朱国桢大为失望。

就算如此,当黄宗羲出门的时候还是有不少士绅起身相送,言语相当客气,不少人相邀黄宗羲去他们家中做客,对一个没有功名的少年来说,这些曾经进士及第或名满天下的名士已经足够客气。

如果黄宗羲能高中进士,这些人脉会继续发挥作用,在官场上他很容易得到帮助,容易出政绩,就算没有政绩也会被吹捧出成就来,然后很容易就青云直上。

这就是寒门与高门之分,不管是两宋还是大明,虽然以科举制彻底代替了门阀制,但终究无法彻底消除世代高门的优势。

当黄宗羲踉踉跄跄出门之后,张岱紧随而出,见黄宗羲只有一头驴,一个老仆跟随,张岱不觉笑道:“黄太冲,你家也是我绍兴名门,你就这么出门么。”

“我黄家虽然有几千亩地,但家中丁口众多,子弟皆读书,开支用度极大。”黄宗羲看看张岱,冷然道:“况且,就算有些浮财,也不能和贵府相比。”

张岱家族是绍兴的第一名门,也是最兴旺的望族,其府邸就有数百间房舍,张岱的父亲是王府长史,在功名上寻常,但这个差事其实是肥缺,一年最少几千两的收入,张氏在绍兴拥有大量的产业,张岱的爱好极多,自述之中好精舍,好美婢,好娈童,好美食,好骏马,好华灯,好烟火,好梨园,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鸟……随便哪一样都不是黄宗羲能够承担得起的爱好。

而且黄氏根基浅薄,黄尊素在东林党人中也算是相当清廉,黄宗羲本人欲师从刘宗周,刘宗周本人也是相当的自律,对那些声色犬马之事相当厌恶,张氏子弟欲拜其门而不得,黄宗羲也不可能对张岱假以颜色。

“哈哈,金银于我也若浮云罢了。”张岱纵声大笑,狂士之态尽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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