泉州城,自几百年前便是一个重要的港口。不管去哪,几乎所有的航线都与之有联系,其他所有的港口都和泉州有航线连接。花满城来的时候,便是从杭州出海,坐着船一直到泉州的。为了能尽快的到达这里,船,是花满城特意买的。回去的时候,他们做的也是这艘轻便的船。
方英站在甲板上,扶着栏杆远望。大海啊……真的是全是水。闵地多山,天香谷就是建在其中的一个山谷里。除非站得足够高,或者躺在地上朝天上看,要不然,或多或少的,视线都会被阻隔。在海上不一样,无论站在哪里,往哪里看,都是一望无际。什么都不干,就这么静静的看着,方英就觉得自己的心静下来了。

但也不能一直在外面站着,海上的太阳,夏天的太阳,都是最毒辣的。每年,都有不少被晒伤的。方英抬起一只手,撑在额头上,手里拿着一壶酒,慢慢的走了回去。

回到船舱里,躺在床上,方英原本想睡一觉,但心放空了,反而睡不着了。因为他心底里的事情太多,根本不可能完全放空。把眼前的事情放空,心底里各种各样的事情反而纷纷涌了上来。方英又喝了一口酒。他现在看着悠闲,但要解决的事情还是有不少。

梁霜儿的意思,是让他在两年之后担任天香谷大师姐之位,但是,他要以什么想的身份来担任?原本以为他无父无母的时候,这个问题,不是问题。不就是扮女人吗,既然他这一辈子都是天香谷的弟子,那扮一辈子的女人便是了。对了,也不是一辈子,只要十年,十年之后,他就自由了。

这件事不是没有先例,天香谷的第一任大师姐,其实,也是男子假扮的。据说是一个有着异域风.情的大美人,年轻的时候最喜欢与毒蛇为伍。直到他遇到了某个疯子,强行把他抓回去,按了一个天香谷大师姐的位置。等到天香谷正式开山立派的时候,那个疯子,还一本正经的当众宣布门规,其中有一条便是,天香谷不收男弟子,只收女弟子。据说那位充满了异域风.情的大师姐在听到这句话后,气的他差点在天香谷成立的第一天就欺师灭祖。

想着想着,方英忍不住笑了起来。

这件事既然是有先例的,那梁霜儿这么做并没有多大的问题。如果方英没有猜错的话,天香谷祖师爷临终前应该还留了其他话,比如说,无论是谁答对了她留下的那几道题目,便是内定的天香谷掌门。

方英突然用力的砸了一下床板,这样就说的通了,自己怎么以前没有想到。自自己进门的第一天便就应该想到的。梁霜儿的看着大大咧咧的,这张嘴,可真不是一般的严实。

方英在床上翻滚了半圈,自己这辈子,是被天香谷养大的。担任天香谷的大师姐之位,也是应当的。这个职责,根本推脱不了,方英也不想推脱。但是,自己不但是天香谷的弟子,还是父母的儿子。天香谷的大师姐,是女的,而父母的儿子,却是男的。

自己跟着大哥回家,然后呢?用这个身份能在父母身边尽孝多久?两年?天香谷的下一任大师姐出谷历练,怎么可能在江湖中半点名声都没有闯出来。在平白无故消失两年之后在突然出现,然后安安稳稳的继承天香谷大师的位置?这样的位置,能坐稳吗?能抵得住流言蜚语吗?

决不能安安稳稳的待在家里,一定要去外面搞事,或者说,去江湖上闯出一个响亮的名声。同时还要注意着,不能让任何人发现,自己和花家有一丝一毫的联系。否则……方英打了一个寒战,天香谷的下一任大师姐是男人,这样的消息,绝对不能流传出去,绝对不能。

方英又滚了回来,拿起放在床头的酒壶,又喝了一口。这样一来,真的是太考验自己的演技了。幸好,自己才出师大典上便隐隐觉得不对,在出场前临时寻了一件面纱戴在脸上。两个只不过是眼睛长得像,性别不同,性格各异……总之除了这一双眼睛,就没有相同的地方,这不奇怪。根本不会……也许真有人突发奇想,但至少不会很多人一起想到,这两个看似毫不相干的两个人,其实是一个人。

但是,两个脸长得一模一样的人,这就可以说是天下奇闻了。这种奇闻异事,当然会传的人尽皆知。每一个人都会认真的打量着他们的长相。尤其是曾经见过其中一人的,那肯定会更认真的打量着另一个人的长相。他越仔细打量对比便可以发现。这两张脸……真的是一模一样……本来就是一个人,当然一模一样。

所以说,面纱很重要。细细一想,方英开始佩服自己的先见之明了。化妆,确实能够把自己化的自己亲妈都不认识。但是,方英不敢冒这个险。还是面纱最方便,脸都看不清了,还管什么长相?对于自己的这一个神来之笔,方英又开始佩服自己了。

方英这几天试过,笑咪.咪的和商队里的人说话。商队中的人也都已经知道,方英就是他们老东家那个丢了很多年的儿子,因此对他也很客气。方英仔细的观察过他们的反应,恭敬,谦卑,讨好,惊.艳……总之,没有哪个有疑惑的情绪,看来,他们根本没有把方英这个新鲜出炉的三少爷,和几天前那个不告而别的天香谷弟子联系在一起。方英松了一口气,自己的推断没有错,他的男装和女装,果然就是两人完全不同的人。

若是要辨认一个人,需要靠什么?长相,性格,气质,身形,服饰。长相,方英只能用面纱还有化妆来作弊,其他几种,性格,气质,服饰完全不同,只不过身形相近。这样的,到底是两个人,还是一个人 。当然是一个人,因为他们都叫方英。

但是真的是这样吗?面具待久了,还有摘不下来的时候,规范自己的一举一动,扮成另一个样子扮了十二年,真的还能记得,自己原来的样子吗?原来的样子,一个五岁的幼童?还是说,再往前,一直翻到上辈子,上辈子的自己,才是真正的自己?想到这里,方英的眼神突然有一些茫然。

在天香谷中,在自己是“芳樱”的时候,自己所作的一举一动,并不全是扮演。若是什么都需要扮演,那未免也太累了。方英依稀记得,自己那个时候是总结了一下,自己现在的样子,与自己应当的样子,有多少距离,有什么是自己没有的,有什么是自己已经有的。然后呢?然后方英便潜移默化的,并不是一板一眼的去做到自己必须做到的样子。而是说,将每一件自己想做的事情,像自己应该有的样子靠拢。

例如:若是方英口渴了,想喝水,那便会倒水。这件事,是方英自己想做的,而不是扮演出来的。但是,具体的每一个动作却不一样,“芳樱”倒水的这一个动作,绝对是万分优雅不急不缓的,方英却是要干净利落的多。

想来想去,方英自己反倒犯糊涂了。其实花满城的担心也并没有错,扮做另一个样子做久了,并不是说换就可以换回来的。方英现在穿着男装的样子看似很正常,没有任何女人的影子,但方英自己知道,还是有一些不正常的。

自己现在这个样子,有些过于兴奋了。就像是刚从笼子里飞出来的小鸟,扑棱这翅膀到处乱飞,无论看到什么都想去看看。如果方英够理智的话,就不会因为好奇,跑去跟捕快搭话,还对案子指手画脚。碰到的是庄魏还好,若是碰到其他心术不正的人,或多或少的会有一些麻烦。

最大的不正常是,自己什么时候,这么嗜酒如命了?方英苦笑了一声,放下了手里的酒。

从上一辈子,他就是喜欢喝酒的,与其说是喜欢喝酒,倒不如说是喜欢喝酒时的那个氛围。三五好友,几个小菜,上几瓶酒。尤其在微醺的时候,将醉未醉,再和知心的人聊聊天。那种感觉,妙不可言。一个人的时候,除非太过无聊,否则方英是不会想碰酒的。

这辈子,他也喜欢酒。但是他不敢保证,自己若是喝多了,还能不能控制好自己。所以再多再好的酒,也都是放在角落里积灰。偶尔突然起了兴致,一个人小酌上几杯,又突然觉得,自己心中一直念叨着的不过如此。但是现在,也是一个人,方英却喝的津津有味,简直像被什么东西附身了一样。

方英又喝了一口,就是搞不明白,自己怎么突然就这么喜欢喝酒了?难道说,真的是这些年憋坏了,想痛痛快快的醉上一场。但若是一个人醉,未免也太没有意思了。

迷迷糊糊的想了大半天,不知不觉,日头就偏西了。花满城见他半天没有出去,以为是去休息了,也并没有在意。到了吃饭的时候,还不见人影,花满城走到他的房间外,轻轻地敲了敲门,没有人应答,又敲了几声,里面传来一声嘟囔的声音。花满城心觉的不对,直接推门走了进去……一地的空酒坛子。

这么多酒?看着他的小身板,也不知道都装进哪里了。虽然有的人酒量大,有的人酒量小,但是,酒喝多了,还是伤身。花满城小心翼翼的穿过这一地的空酒坛,看着躺在床上迷迷糊糊的方英问道:“三弟?你还好吗?怎么喝这么多的酒?”

方英虽然睁着眼睛,却不知道在看哪里。听见花满城的话,过了好一会,他才反应过来,慢吞吞的说:“我在想一个很难很难的问题……我是谁?”

“你想明白了吗?”果然,还是要过这一关。

“没有,管我是谁。我想做什么,那便去做吧。不管是谁,都是我,渴了就喝水,困了就吃饭。想救人就救人,想打架就打架。活着,不容易啊……对了,我还在想一个问题,酒……怎么这么好喝?”

“这个问题你想明白了吗?”花满城松了一口气,没有钻牛角尖就好。

“我想不明白,就喝了一口,还不明白,又喝了一口。不知不觉就喝的这么多”。说了两句话,方英总算清醒了一些,慢慢的撑着从床上坐了起来。

这感觉……天旋地转,根本不敢迈出一步,但又觉着,心情是从未有过的放松。仿佛灵魂已经出窍,直面着整个天地,四面环顾,没有任何阻碍,整个人都是轻飘飘的。

“到最后,我也没想明白。只不过觉得,若是能有一个人陪着我喝酒,这酒还可以更好喝。”方英敲了敲自己的脑袋,把自己的魂给唤了回来。自己这才多大?世界这么大,日子这么长,总能找到一个能跟自己喝酒的。

花满城惊奇的看着慢慢清醒过来的方英说:“你这……真的是千杯不醉?我原本是打算叫你去吃饭的,看你这个样子,还能吃的下去吗?”

“吃饭?”方英抬起头来看了看窗外,原来,已经到饭点了。

“当然能吃的下去!”方英笑道:“海里现抓上来接着入锅的鱼,太鲜了,最起码,一直到上岸的这段日子,我想我是吃不厌的。”

可惜,这顿饭还是没能到肚子里。因为鱼一端上来,方英就立刻觉得有些不对劲,又说不上是哪里不对劲。方英拦住了其他人,用筷子夹了一小块尝了尝,果然,有毒。饭桌上顿时沉默了。

“南海剑派?”

思来想去,他们这一行人,似乎只得罪过这一拨敌人。

方英有些疑惑的摇了摇头说:“我觉得不是,在多年前,南海剑派里还能有几艘船。但自南海中的白云城的势力渐渐壮大,十年前,他们两派人在海上打了一架。从此以后,南海剑派就没有船了。”所以,在陆地上的时候,方英才想着,出了海,就安全了。“更何况,他们的目标是‘芳樱’,若是芳樱在这里,必定会察觉出来。”

“三弟,他们下在菜里的□□,有什么特别之处吗?”

“特别隐蔽,无色无味,中毒之后,三个时辰之内腹如绞痛,七窍流血而死。”

“那,这□□的出处呢?是否这□□是闽地独有的?”

“确实如此”

方英突然明白了,这种□□,不是一般人能够察觉的。尤其他们这些外来的人,即使船上准备一个大夫,也很难察觉。但是,若是“芳樱”在这个船上,那她一定能察觉的到。

如果这艘船上的人都死了,那死了便死了吧。如果这艘船上的活着到达目的地了,那就说明,他们要找的人就在这艘船上。

兄弟两人对视一眼,这件事情,看来还没有完。

最后,整个厨房都被翻了一遍,出问题的,原来是一包香料。吃完重新做过的饭菜,兄弟两人坐在甲板上,听着流水声说着话

“大哥,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紧紧的追着我不放。在这里追杀也就算了,竟然还想着一路追杀到江南?”

“原因我大抵能猜出一些,因为天香谷近些年来,劲头越来越猛了。得罪的,又岂止一个南海剑派?别的不说,药材生意,天香谷的药材卖的可是越来越好。尤其从下个月开始,我们花家的所有药铺,也都会出现产自天香谷的药材。

还有天香谷的茶叶,丝绸生意也做的不错。单是这些,要动多少人的钱袋子?

除了钱,还有名。天香谷用伞和伞中剑做武器,闻所未闻,曾经有不少大家都断言此乃歪门邪道。结果,你们祖师爷在江湖上闯荡了一通,不但自己活的好好的,还开宗立派了。她这是打了多少人的脸?

那些剑术大家们的徒子徒孙,还有自诩名门正派的老古板,觉得女人就不该动刀动枪的卫道士……他们哪一个,都看天香谷不顺眼。”

“原来是这样……这些我虽然以前也想过,但差点忘了,这些以前离我很远的麻烦,现在确实触手可及。呵呵,我原本就觉着,自己的还有一堆的麻烦事要做。现在看来,我还是低估了我前面的麻烦。”方英苦笑着倒在甲板上。自己要看好自己的家人的身体,要在自己父母身边尽孝,要为天香谷扬名……怎么说呢?还好,他能把自己分成两个来用?……好像还是不够啊,能再多分几份吗?

想着想着,方英自己忍不住躺在甲板上笑了起来,笑的不能自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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