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雪下得特别早。还有七日才是冬至,长安城已下过三场大雪。
木蓝跟在公主身后,看着她挺直的背,心里却说不出的沉重。

这半年来她跟着公主、郎君,横跨天朝直到东海之滨,她的公主从来都是活泼开朗,喜笑颜开。为何一日之内,天地变了颜色,笑容透着苦涩?

她就连去明义殿,也显得那样悲哀。

难道,是公主做了什么决定?

“女儿给阿娘请安。霜儿,带她们出去,我想单独跟阿娘待会。”

霜儿看着姐姐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说,带着婢女们出去了。晁美人看着她浮肿的眼皮,心疼的拉着她的手问:

“昨晚没睡好吗?炭火够不够暖?还是刚回来不习惯?”

“阿娘,女儿是来与您告别的......”

“你才刚回来,又要去哪里?”晁美人将她拉到怀里,轻声劝到:

“我知道你是舍不得郑三郎......哪个女子在青春年少时,都会遇到自己喜欢,或是喜欢自己的男子,以为他就是自己的全世界。

可你还有父母兄弟,还有可以把一切都抹去的光阴。将来某个时刻,你还会遇到比他更爱你的男子。又或者没那么爱,还不是可以生儿育女,平平淡淡过一生?你和郑三郎的缘分,或许不在今世。”

萱儿抬起头来看着母亲惨然一笑:“是吗?可他重生便是为我而来,女儿重生一世,虽非为他,如今却已经不能没有他。”

晁美人的眼睛都瞪大了,不由自主伸手探了探萱儿的额头,焦急说到:“孩子啊,你可不要说胡话!现在这事关系到国祚,没人能拿这事开玩笑。”

“阿娘,我没有胡说。我与郑颢确实都是从前世而来,我们虽未相爱,他却是我的驸马。他三十被士族所灭,我孤独活到侄儿执掌天下,可惜彼时天下大乱,李氏皇族几被全灭,女儿也死于乱军之手。”

萱儿握着母亲的手,看着她脸上惊异、惊恐、惊愕的变化。晁美人盯着她的脸迟迟说不出话来。

“阿娘,你可以把我们当做少喝了一碗孟婆汤,还记得前世的事。我回来,就是在退婚那一天。您还记得吗?从那以后,您的女儿就变了。

赵合义前世害您落水,落下了病根,所以我提前到引渠边去等,改变了您前世的命运。您记得吗?若不是我在桥上叫您,您一定会挤过去救那个穿着和我一个颜色衣衫的婢子,赵合义就在您身后......”

她一直盯着母亲的眼睛,她知道,母亲已经想起来了,她已经相信了她的话。

晁美人眼里起了雾,她一字一句问:“你父亲......是不是因为服食丹药才......”

“是。”萱儿点点头:“所以我才反反复复想办法阻止他。”

“你阿兄......”

“阿兄做了皇帝,他儿子也做了皇帝,可他们全都被宦官牢牢抓在手里,做尽了荒唐事,也把天朝给败光了。我回来,就是想要帮助阿兄,没想到,三郎他早就回来了,他已经改变了阿兄,也守护着我。”

晁美人再次将萱儿搂在怀里,脸贴着她的头落泪道:“我没有问题要问了。不管你从哪里来,你都是我的女儿......这事千万不要传出去,好好活着......”

“不,阿娘,上辈子我就没能好好爱过,孤孤单单过了二十年,我再不要那样没有灵魂的,在公主府里孤独过一生。我们已经尽力为天朝做了补救,现在唯一想补救的,就是前世我们没能执手度过的余生。”

萱儿说着,将脸伏在母亲的肩上,低声抽泣起来。

过了好一阵,母女才渐渐平静下来。晁美人问她:“你打算怎么做?”

她摇摇头:“我就是还没有万全的方法,去求父亲,似乎是一条死路。只有杀了吕用之,说那本册子是他凭空造谣......”

“祭天是大事,已经定下来的事,又曾到东市西市游街示众,若是不用他们祭天......就算你父亲肯收回成命,也要俯顺舆情啊。”晁美人也摇了摇头,她想想又说:

“对了,示众的时候,郑三郎还未回来,倒是可以找个死囚替他......”

“对,死囚......”她站起来便说:“阿娘,我要出宫去。”

晁美人一把拉住她,犹豫道:“那这样,你们就要一辈子隐姓埋名,在阴影里生活。”

“那有什么关系,只要我们能够在一起。”萱儿回头一笑,那样的笑容竟叫人心碎:“我总不能把那本册子一把火烧了,来个死无对证吧?”

看着她离去,晁美人对刚走进来的含香道:“我们今日不是做了桃胶雪燕羹吗?替我端一碗来,我要送去紫宸殿。”

一路上,晁美人脸色平静,就和她在李忱身边度过的二十多年没什么两样。

进了紫宸殿,正殿因为不用做上朝,已经被圣人布置成了修仙问道的地方。好在半年多前立了太子,加上端午事件后,杀了一批宦官,现在就算是跟在宣宗身边的马公儒、齐元,他们的势力皆不够强大。

“圣上,妾给您做了甜羹,您要不要尝尝?”

“嗯。”

可圣上吃了一口,皱皱眉问:“这是甜汤?放的是石蜜吗?怎么吃不出来?”

晁美人结果勺子抿了一口,味道很甜,并不像圣上所说,她心里“咯噔”一下,将碗接过来笑道:“是妾疏忽了。”

她本想探探那本册子放在什么位置,现在却问不出口。往圣上的案桌上瞟了一眼,并不在明显的位置。

上次换丹药的时候,崔公子就告诉他,丹毒首先破坏的是内腑,等到现于表的时候,就会体现为味觉、嗅觉迟钝。

晁美人心事重重的退出来,含香奇怪的问:“美人,这甜羹出来前您不是......”

“回去再说吧,这事不能从我们明义殿传出去。你到东宫去把太子叫进来,就说我有话对他说。”

晁美人走得很急,却又走得很稳。

她翼下一双儿女都已长大,可在这风雨飘摇的当口,她记得自己是圣人的妃妾之一,但更是他们唯一的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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