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妪不话,夏寻再道:“您对小子训话的语气,像极了小子的两位长辈。这两位分别是问天山的智老爷爷,还有就是小子的爷爷。你们昨夜见过我爷爷。”
“咕噜…”

筷停酒罢,四老头的狼吞虎咽随夏寻最后一话出,再没有了动静。一话双关,任谁都听的出来…

四双贼兮兮的眼睛像做了什么亏心事般,鬼鬼祟祟地用余光瞟向老妪,大气都不敢呼。老妪沉沉合上眼睛,不再与夏寻对视,似含怒而不发。

“即便见过又如何?”

“见过便有话。”

看着老妪的反应,夏寻便知道,这五位老人心里肯定隐瞒着一个不为人知的天大秘密,而且这个秘密还有关于夏寻本人。否则,凭老妪过人的智算,断然不会连招都不过,直接就选择闭目免战。所谓话不说则不漏,不漏则无错,面对夏寻这样近妖的谋者,即便是一丝错漏都有可能被他掀出最终的真相。所以,打死不说确实就是最好的应对之策。

前路被堵得死死,看不见丝毫漏风的口子,食指寻思着对策,刮上鼻骨。寻思良久,最终还是压抑在心中多日的谜团清除了所谓的恭敬礼让。夏寻缓道:“您不属纯阳十八剑,侍剑并非您职责所在,但您却掌握寻踪罗盘与几位老大爷跟来一路。其中原因,小子不妨大胆猜想,您应该是想等那位回来取剑吧?”

话出,惊愕现。

四老头、老妪、及墨闲皆眉毛一挑。

“你知道我是谁了?”老妪闭目问道。

“昨夜天罡怒阳爆发后才确认的。”夏寻老实答。

“所以呢?”

“所以,小子想说…”

夏寻先是小心看一眼老妪的脸色,再轻声道:“您一定是知道我爷爷的秘密吧?要不然,昨夜我爷爷朝您递去眼色后,您不会如此决然让我和师兄离开。”

“只是这样?”

“这样就够了。”

夏寻缓了缓,补充道:“因为您知道在我和师兄走后,我爷爷肯定会给您一个满意答复,所以当时你才会毅然决然地把我们赶跑。”

老妪缓去片刻,冷道:“即便如此,那也是我们这一辈人的恩怨,与你何干?”

“当然有关。”

夏寻的眼眸子不由泛起一缕精光。

仿佛像老猫碰见猎物时候,抓到了一线机会:“您和爷爷的恩怨,小子肯定没有资格过问。但是那缕鲜血,小子相信您和我和师兄和爷爷甚至和几位老大爷,都有关系,而且是息息相关。您说,对不?”

喳…

紧闭的眼眸随声睁开了,厌恶凶巴之中显有一丝丝复杂的情绪。情绪极其复杂,相怜爱,像痛惜,让人一时之间也难以琢磨得透彻。

老妪并没回答夏寻的问题,因为这个问题根本就不是问题。夏寻既然能提出来,那便意味着他心里已经有了答案,所以老妪此时回答与不回答,其实都没什么区别。她深深看去夏寻透彻的眼睛,接着又把目光看去一直无话的墨闲。思绪伴夏风斟酌许久,老妪才将心中摇摆不定多时的疑虑,做出抉择。她伸出藏在衣袖子里的手掌,抬至桌面,放下一片金灿灿的枫叶,以及一只碧玉色药瓶…

枫叶,是一叶金山,这不用多说。

而药瓶却很精致,药瓶里盛的是什么,想必夏寻和墨闲都已经猜到。虽然感受不到那缕熟悉的气息,但一叶金山能在那女人的眉心被人取下,若再取一缕鲜血也并不见得会更难。所以这玉瓶子里装着的,十有八九便那一缕鲜血。只是,这个玉瓶也不简单,它居然能隔绝鲜血与夏寻、墨闲的感知意识,这便足以证明它的不同寻常。

待过片刻,老妪沉声说道;“你爷爷说,你很聪明。比他年轻时候还要睿智数分,所以很多事情都瞒不住你,即便是我一声不吭你也能把我心里藏着的东西猜去三分。现在看来,也确实如此,你确实有你骄傲的资本。那你可知道,他的主人是谁?”

老妪的话是对夏寻说的,但老妪自始至终都没看去夏寻一眼,她看的人一直都是墨闲,以至于她最后一问,给人的感觉就像是朝着墨闲问去的一般。夏寻很识趣,知道老妪想法,也并未有就此作出回应,无形之中把话语交到了墨闲手上。

墨闲,很冷。

他甚至连桌上的金叶子和玉瓶子都没有多看,冷冷地注视着老妪的眼睛,而后冷冷地吐出三个字…

“吕奉仙。”

“……”

暖暖的夏风,暖暖地吹过。

干瘦的大黄狗趴在门外红枣树轻睡去,茶馆掌柜把摇椅搬到了外头,看着星月,摇摆着芭蕉扇。谁也不会晓得,当今天下最恐怖的阴谋,此时此刻会在此处被人掀开一片菱角。

吕奉仙,一个震惊天下的名字在这里被人冷冷说出,却没掀起一点点预料之中的浪花,便消失在了风儿里。似乎在座的所有人都早已经知道答案。

夏寻如此、四位老头子亦如此。

那是一代剑神吕奉仙的精血…

“你没有话要说吗?”老妪问。

“没有。”

墨闲极冷,面对自己不熟悉的人,即便说他是惜字如金也毫不夸张。一个名字被道出后,他便没有后文。

老妪侧目看去夏寻:“你呢?”

夏寻想了想,掂量着诚恳说道:“老婆婆,咱们别打埋伏了吧。很多事情我说了您也不会答,那倒不如不说。小子现在只想知道,您从我爷爷那里得到的真实答案。还望您能透露些许,小子便感激不尽了。”

老妪掀一抹怪异的笑容:“你觉得有可能?”

“几乎没可能。”夏寻摇摇头,实话实说。

知子莫若父,爷孙的心思早已互相摸透。

那位大谋者是个怎么样的人,夏寻再清楚不过。言语谋事从来都滴水不漏,他不想让别人知道的事情,别人怎么都不可能知道,即便真知道了那也不可能是真的。就好比现在,如果老妪真应了夏寻的要求说道一番,那夏寻反倒就得考虑其中真假了。

“那你还问?”

“莎~”

夏寻伸手拿过金叶子放回到怀里,再伸手拿过玉瓶子小心拧开玉石盖子,细眯着眼睛,朝着里头那缕鲜红的血液仔细看去。血液鲜红,似刚从人体分离出来,饱满圆润成一缕状,不凝固不蒸发也不粘稠,宛如一颗猩红色的露珠儿躺在玉瓶子里头。

强行压制住由鲜血侵袭而来的思绪,夏寻稍稍转去话风,接着道:“老婆婆,你们迟了七个时辰,在这段时间里我爷爷必然已经给了你们最为满意的答复,并把你们完全说服,否则你们不会与我安坐对话。所以,现在无论如何我都不可能从你们嘴里套出话来。也所以,对于你们的事情我真的并未打算过问,我只是想知道关于我身体内部的问题,哪怕只是一点点提示。”

“这有区别吗?”

“必然会有所区别。”

老妪怪异地无声笑着,有些调侃,也有些嘲讽的味道。

“但我还是不会说。”

“不,您不需要说,您只需要听我说…”

话风忽然再转,夏寻小心把玉石盖子拧上玉瓶,再把玉瓶小心放在身前。抬起眼眸,极其认真地看去老妪的眼睛,紧紧的看着,不放过任何一丝微小的变化。

他淡淡再道:“古经《百病崇百药论》有记,药皇无上唯天人血肉也,不死不灭,长生永存。奉仙师叔祖以剑入道,半步登仙,虽终败于穹苍,但已无限接近于仙人。其半仙之血足以胜过世间任何天材地宝,生死人白骨可否且不知道,但若以他的血液祭炼圣人尸骨,则可以逆转天道法则,让圣尸复活且保留住生前绝大部分修为,甚至进一步滋润先天资质。为了得到足够的半仙血液,西域那三位师叔祖曾以惊人代价与爷爷及奉仙师叔祖达成共谋。使当年半数以上的战尸,暗中埋藏在大唐境内无数处凶煞之地,断龙镇运,伏尸养煞,并以巫祖一脉的无上大术炼化奉仙师叔祖之血,喂养当年所有战死之圣人。待数十年以后,死人唤醒可充战士,乱局再起可伏尸万万里。而同样的道理,一缕半仙之血可死人复活,炼尸为煞,也可以将死人重生。”

话到后头,语气愈发沉重,每一个字几乎都慢成了单独发音。而夏寻的眼睛,也越眯越细,宛如老猫即将发力狩猎时的聚精会神,紧紧盯着老妪的眼睛。

待片刻,夏寻接着再道:“比如,当年那位太子,便是三位师叔祖的代价之一。他们以炼尸养魂之大术,先强行复苏了那位太子的心脉,再炼化奉仙师叔祖之精血两者融合。最终,封印在我体内!”

“……”

楞。

话罢,再无话,是都愣住了。

墨闲皱眉一言不发,不知道在想什么。四老头皆咧起一边嘴角,像看傻子似的愣愣地看着夏寻。老妪的表情最为丰富,想笑又不想笑,想哭又哭不出来,好不奇怪。夏寻见得此状,紧盯了半天的眼睛也是给愣住了。

众人反应和他预料之中的出入不小。

夏寻本想着几老大爷听完自己这么一段话后,怎么也得是一个惊讶表情不是?再不济,也不至于笑场吧?

可…咋就成了现在这模样了呢?

“没了?”老妪哭笑不得地问道。

“额…”

夏寻显得尴尬非常,手指头不由得摸上了鼻梁骨,弱弱道:“没了。”

“没了就编啊。”

“咳咳…我还没听够了,来来来继续别停。”

“就是,没了就继续编下去嘛,封印在你体内之后呢?是不是等哪天复活了带领咱们一统九州,吃香的喝辣的啊?诶,到时候你可记得封我个王侯将相喲…”

“还太子的心脉融合奉仙的精血,亏你能想得出来!”

“我说你这娃娃打架功夫不咋的,唬人的功夫倒是一流啊,我差点都信你说的咯。要不等回岳阳后你帮我的馆子编上几出大戏唱唱憋?我估计还能招揽些买卖喲。”

“哈哈!”

“额…”

哄堂大笑,扰门外老狗与人回眸观望。

得了,一大段精彩的推演,最终全成笑话。

不管对多少错多少,至少结果夏寻肯定是没准,若准了即便知情者再能装也会露出些许不自然来,哪还能这般猖狂呀?面对几位老头的肆意嘲讽,前一刻还义正言辞的夏寻,此时面子就挂不住了。那感觉,就好比两军冲杀,自己把敌军统帅头颅砍下之后高高举起,正兴奋大呼之时,却被告知自己斩的只是个小兵崽子,那丢人可真就是丢人丢到天上去咯。

见得夏寻下不来台,墨闲推过一杯清水,冷道:“喝口水吧。”

“额,好。”

口烦心躁,一杯清茶灌下肚子还不解渴,再倒一杯再喝尽,一口气连续喝了五六杯茶水,夏寻才歇了下来。

尴尬的情绪,这才堪堪消去些。

待夏寻停下手来,驼背老头伸过一手搭在他肩膀上,调侃般安慰道:“小娃娃啊,你想法是不错,九曲十八弯那一个是有理有据的…可惜啊,可惜你还太嫩呐,若想和你爷爷斗法,还是多练几年头吧。你那些小把戏,早就被他给看穿咯。”

夏寻在一愣:“他早看穿了?”

驼背老头笑嘻嘻问道:“可知道事前他是怎么给我们说的?”

夏寻侧脸看过驼背老头,好奇问:“他怎说?”

驼背老头拍拍夏寻的肩膀:“他说,你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只能算其自然而不能明其自然,聪明反被聪明误,算得太深呐。我们这番和你碰面,你定然会一装腔二作势三唬人。把能确定事情都说在前头,以说人耳目。把不确定的事情说在中间,以微末之色去判断方向。最后把你迫切想知道的事情说在压轴,疾声厉色,放出纸老虎,唬人一跳。而你爷爷的对策非常简单,装聋作哑,我们只要不动声色,大可以当笑话看之,待三两个来回后你定当自乱阵脚,连对错都分不出来。”

“额…”

夏寻是彻底无语了。

时间仿佛又回到了数年前,回到了那条他生活十数年的村子,面对着数十方插满旗子的沙盘,面对着那位严苛且和蔼的老人,一次又一次地推演、复原、推演、再复原…

事实就是如此,毕竟线索太少。

夏寻虽能推算出无数假设,但无法把所有假设确立成真相。他需要更多的佐证,来明确答案的方向。而眼下问题就在于,知道答案的人压根不想说出答案。以至于,夏寻唯有一条通过装腔作势来察言观色的法子。可是,这唯一的法子还未形成于夏寻脑海之前,却已经被他那位爷爷给识破。能有如此一位谋尽人心的爷爷,他也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悲哀呢。

“莎…”

老妪一手挽着衣袖执起酒碗小口泯去,两眼静看着夏寻似有所感触,道:“真作假时假亦真,无为有处有还无。对与错,难道你自个还分不清楚吗?”说罢,再泯去烧酒,不再有话。

四老头相继安下心来,继续夹菜扒饭。

唯墨闲一时间还没能把事情全弄明白,皱起一丝不解的眉头,侧眼问道夏寻:“错了?”

“额…”刮着鼻梁骨,夏寻把老妪的话重复掂量了许久,又斟酌考虑了许久。

“或许对了,但也错了。”

“对了什么?”墨闲问。

夏寻看着桌上安放着的碧玉瓶子,再续道:“遮天之下,确实封印有那位的精血。”

“错了什么?”

“那个东西,非前太子。”

“东西?”

“或许不是人。”

“……”

在看不见的地方…

四颗被吊起许久许久的心脏…

终于重重放下了。

惊,一身虚汗。

真相,差点被大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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