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西下,百鸟归巢。
霞光红云,再染人间一色。

江河百川,逐流东南西北。

“嘿~新鲜出炉的红烧肉,岳阳正宗,要买赶紧了…”

“嘿~十文钱三两,一贯钱半斤,趁热乎了喂…”

“……”

傍晚时分,岳阳城北去襄阳的路段上,出现了一道引人侧目的奇特景观。

在拖家带口逃离岳阳城的人潮中,一匹干瘦的老马,吃力地拖拽着一辆老旧的马车,车上载满了用油纸包裹的红烧猪肉,车沿边坐着一位老妇,四位老头子。五老人就这样慢悠悠地顺着人流而下,边高举着油腻腻的猪肉条儿,边当道高声吆喝叫卖着。老马老车老人合一块,那是老一股凄惨劲了,让同行的路人看之心酸,听之心切,有些闲钱的也就帮衬着买上一两块肉条儿带走。

或者,这便是世事无常。

那些掏钱买肉的人又能会料到,比起卖他们肉的五位可怜老人,他们才是真正的可怜人呢?天下之大,有谁能晓得,二十年前从仙行纯阳奉命出山的修道高人,二十年后的今日其中几人居然会沦落至街头卖肉呢?而且,还卖得那么凄惨。不过幸好,幸好是没人料到与晓得他们的真实身份。

否则呀,明日的江湖,又不知道会传出怎么样的奇闻了。

霞光软软,御风轻扬。

北去人往,南来人归。

该走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不该走的,便也就留下来。

热腾腾的一日过去,至晚霞落尽,滚滚人潮带走了将近三成的岳阳原居民,加之战前气息如浓烟般弥漫着三千里城土,虽无宵禁却胜似宵禁,让得今夜繁华岳阳显得不再繁华。

故此,仍开档营业的酒楼茶社、青楼客栈,今夜所能招呼的官人也就不多了。相较于昨日之前,无论是租住的客房、还是消遣的歌姬,又或者享乐的瘦马等等,都跳水般掉去了近七成价码,却仍少有人光顾。而奇怪的是,岳阳城中所有物价都在下调,却唯独酒楼里的饭菜依旧一文未少,甚至还略有涨价。这就很奇怪呐,按道理人走楼空,刚需不再,供过于求,衣食住行四大类第一个降价的便是这吃的,哪还能有不跌反升的道理?只是,这奇怪也就奇怪了,反正价涨的不高,吃的也不多,该吃喝的人儿还得照样买单。其中缘由没几个人会去深究它,能晓得的,也就只有那些经营的掌柜们才会晓得。

城东,王府道。

“来来来,该吃吃,该喝喝,都别饿着了。”

“吃完喝完,该休息的休息,待会可能还有得打。”

“来,喝!喝完才力气干死他们!”

“……”

如果问今夜萧条之岳阳哪里最闹腾,此处毋庸置疑。

遗留着瀛水夜宴的尾巴儿,往日冷清的岳阳王府门前,此时上下十里长街以街心为界,兵布两阵!一阵狼刀铁骑,披钢甲,挺长枪,由王府门墙一路列处十数丈开外,一字排开十里路,黑压压一大片,全是备战将士!他们站如劲松,目如虎狼,直视前方,相互间一言不发,宛如雕像。战力如何暂时看不出来,但凭一眼看去的森森气势便能感觉到这绝不会是一般的劲旅。至少,也是与昨夜在瀛水河上死战的数千盾甲禁卫是一个层次。

而另一头,十里长街的另一边,情景则截然相反…

数千狼狈的纯阳道人为首,执银剑,怒目相视,处街头。数千装束不一的江湖人,或站或趟或睡,或拿酒缸,或啃肉食,烂七八糟,处结尾。两波完全不是一个风格的人马合一块,那画风别提有多别扭。熙熙攘攘,吵吵杂杂,而更让人无言以对的,是这里两波人马之后的草坪上,此时居然还有炊烟升起!锅碗瓢盆的摩擦声,觥筹交错的嚷嚷声,火炉油炸的炒菜声,由远而近,人来人往,活像是到了某处繁华的夜市,毫无规矩可言,也让人汗颜。

如果说,守在岳阳王府门前的将士,是历经军旅打磨的铁血雄姿。那么,处在他们对立面的江湖儿郎,便是实打实经过江湖沉淀,天不怕地不怕的流氓地痞!当下情景,就好比一场盛大无比的江湖摆茶,在那位无法无天的痞子带领下,今夜岳阳仿佛又回到了数十年前,那个被混混所统治的年代。管你后台是天王老子,还是当朝王爷,只要渊爷说一声干!咱们千万弟兄就能拿起菜刀,跟你来上一场!

“道长,别楞那吶,来和洒家喝上一轮!”

“滚!”

“干你娘,给脸不要脸。”

“你再说一句,就莫怪贫道剑下无情了。”

“呵呵,牛鼻子,牛啥牛?”

“滚!”

纯阳乃当世名门正派,向来冷傲。

纵然已与仙行主脉割裂,纵然今日被人打落瀛水至今仍狼狈不堪,但骨子里的那份傲气,是怎也变不了的。即便现在,他们被迫与曾经被他们视作下三流的江湖强人混在一块,联合撑起场面,但他们此时眼里除了无奈,便依旧是满满的不削。以至于,自午后来到王府门前压阵起,数千纯阳道人皆是有意无意地,与那些江湖人划清界限,站道也是楚河分明,各不沾边。

另一头。

相比起长街上的吵杂,此时的岳阳王府,特显宁静。

往日习惯了荒寂的知鸟,躲到了后院深处的大榕树上,颤颤吱鸣。萤虫飘零,荷塘泛月,几只刚从蝌蚪蜕变的蛙儿,泡在水里探出脑门,呆呆地看着由远处主殿透出的烛光。两条鲤鱼沉在水底石缝间,或者是已经被喂食,又或者只是在等待着最好的捕猎时机,一动不动地盯着头上的小蛙。

看得见的,在水面。看不见的,在水里。还有看得到却又看不到的,在岸上。

那是一只通体漆黑的野猫,正匍匐在荷塘边的假石山的影子下。它把自己伪装得很好,漆黑的绒毛几乎反映不了丁点月光,圆滚滚的眼睛被它眯成了一条细线,锋利的尖爪缩藏在肉垫中,除了两道若隐若现的精光透着冷静外,它仿佛就和此间的黑暗融合成了一块。而此刻,它看着的,不是浮在水面上的小蛙,也并非沉在水底的鲤鱼,而是小蛙头上两寸处的虚空…

静静地,静静的,看着…

亮堂的王府正殿,大门敞开着。

九根金龙巨柱顶天立地矗于场间,尤其醒目。一鼎金龙宝座摆在上首也同样显眼,但此时却无人上座。

龙椅之下,和岳阳王府外头的阵仗一样,同样是兵分两座。左侧一列,摆三十余张长桌,胡师爷坐上首,古梵于次座,其余三十余位军中将领装束的男女,分别下座。右侧一列,亦摆三十余张长桌,李清风为上首,吕随风为次,剩余五位七星院长领着数十余纯阳道长与江湖猛人,依次下座。

佳肴上尽,美酒当前,近百人聚于一室,此间却无行酒之吆喝。唯怒目相对与瞑目安坐,让沉闷的空气绕着巨大的龙柱,自主徘徊,沉沉掂量着。

这样的气氛,已经维持很久。

自午后夏渊领众人由瀛水而至,相继入殿落座起,此间的人儿便是这个姿势一直坐着,坐到了现在。而在接下来的时间,他们估计还得这样坐着。因为,这两方人马都需要一个答复,一个战与不战,战又如何战,不战又如何和的答复。而这个答复,此时则正在大殿之后的后殿之内,酝酿着…

后殿。

越过前殿,再走几步路便到了。

对比起前殿的奢华堂皇,此处显得格外简陋与破旧。由于年久失修,又长期无人清扫,厚厚的尘埃铺去正厅一地,几乎覆盖了地上的碎瓷破瓦,断木残椅子。唯有稀疏的几道七八道脚印,浅浅外漏,预示着这里最近曾有人来过。

正厅的左侧,是一张红木大床,看起来没有多少尘埃,还算整洁。床上放着一副大棋盘,长宽数丈,金边镶刻龙凤图文,棋盘上落满了棋子,大小不一,分黑红白三色。而此时,则正有两人坐在棋盘的两头…

左侧是夏渊,巍峨的身躯几乎坐去大床的十分一二,宽厚的手掌抱着一缸烈酒,不时闷闷地灌进两口。右侧是岳阳王,他原本还算高大的身形,在此时夏渊的衬托下略显矮小,但王者独有的威严却让他在气势上不输夏渊半筹,镇定的神色更是如泰山磐石,无需言语,一个眼神便能傲视群雄。

“夏寻曾经也坐过在你现在的位置上。”

“哦。”

“他说,我这盘棋下得不好。”

“咕噜咕噜…”夏渊灌下大口烈酒,随手一把抹掉残余在嘴角的酒迹,道:“那时他不晓得红子为何物。”

岳阳王缓缓眨下一眼,泛空当中似有寻思:“他现在应该晓得。”

“可他已经不在岳阳城。”夏渊道。

“你很怕他。”

“只是担心。”

烛光明灭,檀香燃尽,香台上已有三联檀灰。

岳阳王站起身来,一手挽在后腰,一手从棋盘下的架子中取出一联新香,随后放在烛台的火苗上,转动指尖,慢慢烘烤着:“自他横空出世以来,祸事便连连不断。你不觉得,你的担心很多余么?”

“祸事是磨刀石,锋刃得千锤百炼,火候需要小心控制。”

“那你为何还容他北上?”

“咕噜…”高举酒缸当头再灌一口,烈酒由嘴角溢出,沾湿了衣领。喝得尽兴了,夏渊才放下酒缸,道:“我从来都不赞成他北上,这是我们村长的意思。”

“哦…”青烟缭绕,香头燃起星火,挥发出淡淡幽香,让人闻之安详,空灵。

“那便是你们都怕他了。”

“是担心。”

类似的问题,略有差异的内容,同样的答案夏渊答了两回。从他瞥下的眼皮可以看出,他已经开始不耐烦了。但,岳阳王却很有耐心。檀香置于香台,两手缓缓挽在后腰间,重新走回到右侧床榻坐下。

“既然你们已经为他铺好了前路,那还有何可担心的?”

“你无需知道。”夏渊带着不善的语气果断答道。

岳阳王,不置可否微微一笑:“是担心他若留在岳阳,你便不好来我这讨说法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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