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翊感觉到有人抱住了他的腿,这让他十分恼火。
他不假思索地运足力气,将手中的匕首刺了下去。

听到苏轻鸢尖叫了一声“二哥”之后,苏翊如梦方醒。

“嘉儿?”他低头,看看受伤倒地的苏清嘉,再看看自己沾满鲜血的手,呆了。

顾凌霄和金甲卫士兵忙趁机将他扭住,重新上了绑。

苏轻鸢上前按住苏清嘉的伤口,急召太医。

“嘉儿!”苏翊忽然涕泪横流。

苏轻鸢抬起脚,重重地踹在他的腿上:“你哭什么哭?收起你的眼泪吧,你才不配为二哥掉眼泪呢!”

太医很快奔了过来,七手八脚地把苏清嘉抬了下去。

至于能不能救,谁都没能给句准话。

苏轻鸢擦擦手上沾到的血,仰起头来向苏翊冷笑:“苏将军,苏大人!您可真是个好父亲呐!您一生只有五个儿女,个个都是死在您的手里,您很骄傲是不是?长姐性情温和,您偏要毒死孝贤皇后,逼她争夺后位,害得她惨死在沈素馨手中;三哥是您带上战场,您却拿他当了炮灰,连尸骨都没能带回来;青鸾本来懦弱无能,您偏要把她变成您谋朝篡位的工具,害她一步步迷失了本心;二哥一向不敢忤逆您的命令,您却亲手把匕首刺进他的胸膛……如今的结局,您可满意了?”

苏翊双目赤红,恶狠狠地盯着她。

苏轻鸢愤怒地迎着他的目光,咬牙:“哦,我倒把自己给忘了——我还没死呢,您这会儿是不可能满意的对吧?虽然您曾经至少派出过十几帮刺客来杀我,毒药之类的东西也不知用过多少遍,但我这个最大的祸害偏偏还不死呢!不如我再给您一次机会,您再杀我一次,咱一家人整整齐齐一起到九泉之下去,省得您老人家在无间地狱受审的时候寂寞无聊啊?”

“确实……我的五个儿女,只有你最该死!”苏翊像只发狂的狮子一样,哑着嗓子嘶声怒吼。

陆离走过来,把苏轻鸢揽进怀里,按住她的肩:“你先别慌,有太医们在,苏清嘉还有希望。”

苏轻鸢的眼圈立刻红了。

她承认她自己没用,向苏翊大吼大叫也只是为了掩盖自己的心虚而已。

她害怕。

虽然她跟那位二哥一向不算十分亲厚,可是血脉上的情分还是有的。

她很后悔——如果她刚才坚持不给苏翊松绑,二哥就不会出事了。

最重要的是,她在后怕。

如果不是二哥拦着,如果侍卫们的手脚不那么利索……父亲手中的匕首,会不会真的刺到陆离的身上去?

苏轻鸢竭力想装作很凶的样子,可是她的心里,非常虚。

这点儿心思,连她自己都是在骂完苏翊之后才慢慢地想明白的,陆离却一下子就看出来了。

他懂她。

苏轻鸢靠在陆离的怀里,心里渐渐地稳了下来。

陆离像哄小孩子一样轻拍着她的肩,默然良久。

苏翊仍然恶狠狠的,两只眼睛里似乎要喷出火来。

良久之后,陆离拥着苏轻鸢一起在椅子上坐下,抬头看向苏翊:“有一位故人,与苏将军阔别十六年了。今日,您要不要见见她?”

苏翊立刻站直了身子。

陆离向小良子使了个眼色,后者立刻退了出去。

苏翊瞪着眼睛,恶狠狠地看着陆离:“你又在耍什么花招?老夫这次落到你的手里,就没打算活着!你最好即刻杀了我,否则我迟早要你的狗命……”

陆离冷冷地道:“朕又没说不杀你,苏将军这么着急干什么?”

苏翊气得吹胡子瞪眼,却再也奈何不了陆离半分。

小良子和几个士兵很快把念姑姑押了过来。

苏翊的眼睛立刻就直了。

念姑姑看见他,先是愣了一下,然后便移开了目光,看向苏轻鸢:“了不起,你终于还是帮着那个小畜生,把你的父母逼到了死路上!”

苏轻鸢低下头,黯然许久才叹道:“我也是直到这一刻才知道,原来我竟是有父母的。”

“你……狼心狗肺的东西!”念姑姑咬牙怒骂。

苏轻鸢苦笑:“龙生龙,凤生凤,耗子生来会打洞。我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也不知道是哪对父母生下来的!”

念姑姑气得七窍生烟,却神奇地没有发怒,沉默许久才沉声问:“所以,你是铁了心要跟着那个小畜生了,是不是?!”

“陆离是我的男人,不是什么‘小畜生’。”苏轻鸢平静地道。

“老畜生的儿子,怎么不是‘小畜生’?”念姑姑和苏翊两个人异口同声地吼道。

吼完之后,他两个人都愣了一下,互相对视一眼,神色莫名。

苏轻鸢偏过头去看了看陆离,忽然失笑:“在这一点上,他们的观点倒是达成了惊人的一致。”

陆离伸手揉揉她的头发,苦笑。

苏轻鸢的笑容很快就淡去了。

面对父母和一众旁观者的目光,她的心里也十分不是滋味。

没有任何一个做儿女的会盼着父母去死的。

可是这二人不但恨陆离入骨,更早已把这恨意蔓延到了整个南越。他们恨的是南越天下,恨的是属于陆家的万里江山。——这二人若不死,南越将永无宁日!

黯然许久之后,苏轻鸢推开陆离的手,慢慢地站了起来:“我有些累了。你的事情多,处理干净再来找我吧。”

陆离知道她的意思,没有强求。

于是苏轻鸢扶着小良子的手,慢慢地踩着台阶上了楼。

这边,念姑姑目送着她的背影,心里已经知道自己的结局了。

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找了把椅子坐下来,自嘲地苦笑道:“瞧瞧,我生出来的好女儿!”

“都怪我,没有好好教她。”苏翊叹气。

念姑姑恶狠狠地剜了他一眼:“你知道就好!”

陆离在旁听着,忍无可忍:“您二位最好搞清楚,是你们对不住阿鸢,却不是阿鸢对不住你们!你们一向对阿鸢不闻不问,用得着她的时候却又拿出孝道来压她,岂有这样的道理?”

“我家的事,哪里轮得到你这个小畜生来插嘴!”念姑姑暴跳如雷。

陆离无奈:“你骂朕的女人,还不许朕生气?”

念姑姑恨声道:“我好好的一个女儿,竟然甘心被你这个小畜生给糟蹋……早知今日的结果,我就该早些掐死她!”

“早知今日的结果,您还想早些掐死我呐!”陆离替她补充道。

念姑姑觉得他说得对。

策略失误,一着不慎满盘皆输啊!

念姑姑看着苏翊,苏翊看着念姑姑,两个人都觉得自己挺悲哀的。

陆离看见他二人的表情,忽然很得意:“念姑姑平生最大的失策当数生下了阿鸢,苏将军平生最大的失误当数把阿鸢送到了朕的面前——总而言之,您二位最大的失策,恰是朕最大的收获。不管您二位高兴不高兴,朕都该诚挚地向二位道一声谢……”

“谁用你道谢!”又是异口同声。

念姑姑瞪了苏翊一眼,回头向陆离咬牙道:“你最好放过我女儿,否则我就算变了厉鬼,也绝不会饶你!”

陆离摊摊手,表示无能为力。

念姑姑忽然冷笑:“鸢儿那孩子,我知道的,她是刀子嘴豆腐心!她嘴上说着恨我们,心里却还是念着亲情的。你自己想想吧,你杀了她的父母,她的心里会没有疙瘩么?一旦心结生成,她待你还会跟以前一样么?你们两个——不会长久的!”

陆离皱了皱眉,脸色难看起来。

念姑姑见状,十分得意。

陆离站起身,走到了她的面前:“所以,你是完全不想你的女儿过得好,是吗?”

念姑姑的笑容淡了。

陆离面沉如水,冷冷地看着她:“本来,看在阿鸢的份上,朕实在不想逼人太甚。可是你们的身上实在没有半分为人父母的慈爱,你们活着,只能给阿鸢带来无尽的烦恼!——所以,宁可让阿鸢恨朕,你们也非死不可!顾凌霄,带下去吧!”

这个“带下去”的意思,已经很明白了。

念姑姑重重地“哼”了一声,一副随时预备舍生取义的样子。

苏翊却没有她那么洒脱。眼看念姑姑将要走出门口的时候,他忽然开口:“妙儿!”

念姑姑愣了一下,缓缓地站定了。

苏翊被几个侍卫拽着,走不快,只好抬起头拼命伸着脖子,看着她:“十六年了……你为什么从来不肯给我送个消息?”

念姑姑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忽然“哈”地大笑了一声。

苏翊终于赶到了她的面前,双目含泪:“我一直以为你死了……未央宫大火之后,我买通内侍在宫中里里外外搜寻过几百遍,始终没有发现你的踪迹……他们都说,那畜生所有的妃嫔当夜都在未央宫,不可能有人活下来的……”

“谁说我是那畜生的妃嫔?!”念姑姑像被踩到了尾巴一样,尖叫着跳了起来。

苏翊一愣,忽然悲从中来:“我以为……”

念姑姑狠狠地剜了他一眼:“你是个蠢货!”

苏翊瞪着眼睛,盯着她:“你还没回答我的话!为什么不送消息给我?但凡我找到一丁点儿线索,也不至于……”

念姑姑发出一声冷笑:“你找过我吗?你真的用心找过吗?我看你左一个侧室、右一个侍妾纳进门,快活得很呐!”

苏翊急道:“不是我要纳妾,是那畜生为了堵我的嘴,当众赏赐宫女给我,我总不能抗旨吧?”

陆离在旁听着,哭笑不得。

这俩人翻起陈年旧账来,倒也有趣。他好像大致能知道自家小醋坛子的脾气是从哪儿来的了。

祖传配方,醋是陈的香啊!

念姑姑瞪着苏翊看了好一会儿,终于咬牙道:“你若是当真想找我……卿言入宫之前,我曾托宫人送信给你,你为什么没有回应?”

苏翊呆了一呆,许久才疑惑道:“言儿入宫之前?那是四五年之后的事了——我从未收到过什么信啊!你送的是信笺还是口信?托的是谁?”

念姑姑盯着他看了许久,神色渐转黯然:“你从未收到信?这么说……竟是我误会你了?我托的就是当时往将军府去传旨的小安子啊……是一封信,我写了很久的。”

苏翊忽然咬牙道:“定是阮氏那个贱人!府里一应大小事宜都是她在处理,宫里的传旨太监也是她接待的!”

“哈!”念姑姑苦涩地笑了一声,没有再多说什么。

苏翊却有些急了:“妙儿,我是真的不知道……这些年,我一直都在找你!虽然早已不抱希望,但一天没见到尸首,我就一天不肯放弃……十六年了!十六年来我从未动过续弦的心思,阮氏软磨硬泡了十六年,我也没有扶她为正……我一直在找你,一直在等你!我一直想,你是巫女,未必就那么容易死了……我以为,只要活着,你总会回来的……”

念姑姑靠在墙边,黯然许久。

苏翊哑声道:“我是直到起兵之后,才从百里昂驹那里知道你尚在人世的……听百里昂驹说,宫里的地道,每一条你都了如指掌……所以,你为什么不回家?”

念姑姑避开他的目光,重重地“哼”了一声。

苏翊恼了:“你就为跟我赌气?你气我纳妾,又误以为我没找你,所以就躲着十六年不回家?你为什么不来问我!我待你究竟如何,你自己心里就没有数吗!”

念姑姑擦擦眼角,忽然蹲了下来。

负责押送她的将士们有些无奈,又怕她巫术厉害,只得不远不近地守着。

念姑姑低低地呜咽了几声,许久才哭道:“那畜生欺辱我,我以为……我以为你不要我了!”

“你糊涂!”苏翊气得跳脚,眼圈又红了。

念姑姑忽然抬起头,咬牙道:“这么多年,我一直想,若是我能杀了那畜生的后人,毁了他的江山,或许就可以有脸见你了……谁知道小畜生偏偏命大,寻常巫术竟奈何不了他!我耗费了十五年才练成了一点小小控魂之术,本以为可以把宫城握在手中,谁知你又把鸢儿送了进来——你还说我糊涂,我好好的女儿被你坑惨了,你自己说到底谁更糊涂?!”

苏翊擦着眼角,许久才叹道:“我糊涂……是我糊涂!鸢儿那孩子随你,脑筋不清楚,偏偏又倔得很……我本想让她吊着小畜生,方便我以后下手,谁知她先把她自己搭了进去!唉,总之是我对不住你……”

“喂,你说谁‘脑筋不清楚’?”念姑姑怒了。

陆离在不远处听得津津有味。

话说,“脑筋不清楚,偏偏又倔得很”这个评价,用在他的阿鸢身上,确实也是十分恰当的。至于“把自己搭了进去”嘛,哈哈。

总而言之,这对老夫妻的“诉衷肠”,除了时不时冒出来的“畜生”以及“小畜生”这两个字眼有点刺耳之外,总体上还是挺有趣的,陆离听得很愉快。

念姑姑和苏翊都不太愉快。想到自己费尽心思要颠覆南越的江山、杀掉陆离这个“小畜生”,却十六年不曾得手,反而白饶进去一个宝贝女儿,俩人就觉得亏大了。

念姑姑愤怒地瞪着苏翊:“女儿是你教的,她脑筋不清楚不怪我,怪你!”

苏翊黯然道:“是,怪我。”

念姑姑又要跳脚:“你知道她一根筋,你知道她不懂事,她在你身边那么多年,你就没教导她要离那家畜生远一点吗!你还把她送到那小畜生身边……”

“小畜生”本人表示很委屈。

苏翊叹道:“我最后不是把她送进了宫,让她做了怀帝的皇后嘛,谁知道……”

念姑姑抬起头,将怨毒的目光盯在了陆离的身上。

陆离当然知道她想说什么。

——想不到“小畜生”那样丧心病狂,连养父的女人也不放过嘛!

这怎么能怪他?他惦记了好几年的美味摆在桌上,他若不吃,只有两种可能:一、他是傻子;二、他吃饱了。

显然他并不是傻子,而且非常非常饿。所以出现后来的结果根本就是水到渠成的嘛!

现在还能怎么办?吃也吃过了,总不能让他吐出来吧?

念姑姑看着陆离上扬的唇角,心中怒气更盛:“这只畜生……他老子已经灭了我全族,害惨了我;我好歹留下一个不成器的女儿,到底还是栽在了他的手上……这辈子杀不了他,下辈子我也不会放过他!”

“唉,夫人……”苏翊叹息良久。

念姑姑踮着脚,怨恨的目光越过将士们的肩膀死死地盯着陆离。

陆离摸了摸鼻子,许久才道:“朕会善待阿鸢的。”

“善待?”念姑姑冷笑,“你们父子是什么德性,我能不知道吗!你们所谓的‘善待’,不过是侮辱罢了!我的女儿哪里需要你的‘善待’!”

陆离委屈道:“她明明很需要。”

“皇上,时辰差不多了。”宁渊看看时间,小心地提醒道。

陆离愣了一下,随后才意识到他说的是行刑的时辰。

处决犯人,一般都会选择在正午,比如最常用的是“午时三刻”这个时间点。

陆离潜意识里不愿亲口下这个命令,所以竟险些忘了,重犯,还是要杀的。

念姑姑看着陆离,冷笑:“要杀就杀,磨蹭什么?你今日杀了我和她父亲,再过几日自会有人杀掉她的儿子——她怎么可能不恨你,哈哈……”

“你说什么?!”陆离忽然激动起来。

念姑姑表情一变,忽然后退两步,对着廊下的柱子重重地撞了过去。

“妙儿!”苏翊红着眼睛哑声嘶吼,却苦于身子被侍卫们扭着,不能上前。

第一个冲上去的,是陆离。

他拎着念姑姑的后颈将她翻了过来,厉声喝问:“朕和阿鸢的孩子到底在哪儿?你把他交给谁了?!”

念姑姑这一下撞得极重,满脸是血,犹自带着微笑:“你不会知道的……你永远都不会知道……我死之后,马上就会有人杀了他……”

“太医!”陆离急得跳了起来。

小太监忙跑着要去传太医。念姑姑却脖子一歪,没了呼吸。

陆离呆住了。

“哈哈,妙儿,夫人……”苏翊发癫似的向天笑了两声,软软地倒了下去。

陆离冲过去揪住他的衣领,怒声喝问:“朕的孩子在哪里?你们把他藏到哪儿去了?”

苏翊目光茫然,许久才摇摇头:“不知道。”

陆离颓然放手。

他二人并未合谋,念姑姑做的事,苏翊应该确实不知道的。

可是……难道线索就此断了吗?

苏翊似乎渐渐地清醒了几分,看到陆离失魂落魄的样子之后,他得意地笑了笑:“怎么,你的孩子,找不到了?”

陆离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苏翊癫狂地大笑起来:“找不到了好哇!我的女儿被你拐跑了,你的孩子也被人拐跑这才公平!”

陆离火冒三丈,脱口而出:“立即给我砍了!”

“是!”顾凌霄凛然领命,拖着苏翊离开院子,到别处行刑去了。

陆离呆了一呆,又蹲下来看念姑姑。

这时已有个太医奔了过来,搭了搭念姑姑的手腕,无奈道:“已经死了。”

陆离彻底懵了。

死就死了……死这么快干什么?

他还什么都没来得及问呢!

这会儿线索断了,他该怎么向他的阿鸢交代?

总不能厚着脸皮跟她说,孩子找不回来了,咱再生一个吧?

阿鸢不打死他才怪!

太医看了陆离失魂落魄的模样,有些疑惑,迟疑许久才小心翼翼地道:“苏家二公子的性命,暂时保住了。”

陆离点了点头,须臾又怒道:“保住了他有什么用!”

太医糊涂了。

他们那么努力、费了那么多力气才救活了一个人,怎么到了这会儿忽然又“没用”了呢?

要不,这会儿再去杀掉那个伤患?

陆离自然不知道太医这会儿在犯什么嘀咕。

他只知道他要完蛋了——孩子找不回来,这可怎么办啊?!

“娘娘!”宁渊和门口的将士们齐齐向内行礼。

陆离一僵,慢慢地站了起来:“阿鸢,咱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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