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
照例是要守岁的。

宫里伤心人多,这样的日子实在高兴不起来。

每逢佳节倍思亲嘛。从嫔妃到宫女太监,人人都是久别了父母家人、一头扎进这不见天日的地方来的,在这样万家团圆的日子里,谁都免不了有点儿小矫情。

在这样的大氛围下,为了避免除夕夜宫中出现哭声一片的凄惨景象,程若水巧妙地安排了一下,在永安殿中摆了瓜果点心,安排了一班小戏子,灯烛彻夜不熄,传话给各宫里的嫔妃和宫女太监们,凡是没有差事的、不想在自己宫里待着的,不拘身份都可以来这里聚堆。

一呼百应,除了“有孕在身”的苏青鸾和生性疏淡的沈君安之外,能来的都来了。

小宫女小太监们也来了一大堆,最后东西偏殿都坐不下,只好在廊下笼了上百只火盆,用小茶几把茶水点心摆出去——夜风那样冷,廊下竟还是坐满了人。

陆离本不想凑这种热闹,无奈静敏郡主几次三番派人来催请,他终于还是决定去看一眼。

他要去,苏轻鸢自然也就没有自己在屋里呆着的道理。

于是,寻常的守岁,又变成了一众嫔妃们争奇斗艳的盛宴。

能进宫的,不管是嫔妃还是宫女,人人都是有两把刷子的。几杯热茶热酒下了肚,唱戏的、跳舞的、赋诗的、弹琴的……十八般武艺轮番上阵,声闻九霄,热闹非凡。

被众人团团围着的陆离,即使什么都不做,也已经是一副珠围翠绕、耽于声色的富贵糜烂之态了。

苏轻鸢得空凑到陆离的身边,低声道:“这会儿,你终于算是真正有几分昏君的样子了。”

陆离抬了抬眼皮,向她横了一眼。

大庭广众之下,苏轻鸢要端着太后的架子,不好当面瞪回去,心下不免有些怏怏。

缠在陆离身边的,照例是静敏郡主。

苏轻鸢细细地观察了一阵,见静敏仍是平时那般冒冒失失口无遮拦的样子,那个很可怕的小宫女也没有跟着来,便放下了心。

看样子,念姑姑似乎没打算在今晚搞什么幺蛾子出来。

“皇帝哥哥,今儿过节,你就陪静敏喝一杯嘛!”静敏郡主牵着陆离的衣袖,摇来摇去的,说什么也不放手。

陆离不想喝她的酒。

确切地说,在今日这样的场合,喝了一杯就逃不掉第二杯,最明智的选择就是一滴也不喝。

更重要的是,他记得某人说过,喝了酒就不许去找她了。

陆离的目光,又一次不受控制地移到了苏轻鸢的身上。

这时,苏轻鸢却已经转过头去同和靖公主说话了。

今日,几位属国公主们都没有来,不知是被明月公主的事吓到了,还是各自在驿馆中跟着兄嫂一起守岁去了。

凡是来了的,都是无处可去的。

比如和靖公主,她的兄长这会儿正忙着为明月公主的事生气,没心思理会她。

还有西梁百里云雁——自从封妃的事定下来之后,她就没有回过驿馆,也没有见过她的“兄长”百里昂驹。

苏轻鸢牵着和靖公主的手,笑道:“今夜人多,段公子要避嫌,不太方便过来陪你,你不用拘束,只当在自己家就是了。”

和靖公主低了头,嗫嚅道:“和靖没有拘束,只是头一次见到这么多人,有些不习惯。”

苏轻鸢笑了:“说真的,我也不习惯。”

这时台上是个小戏子在清唱,下面乱哄哄的闹成一团。和靖公主见苏轻鸢言语可亲,便大了胆子,凑到近前来低声道:“其实我很想回驿馆去陪着三哥,可是他不喜欢我回去。他没有王妃,身边也没带姬妾,这会儿孤零零一个人,心里一定很难过。”

苏轻鸢笑叹道:“男人嘛,心里不好受的时候就喜欢一个人呆着;不像咱们女人,伤心的时候盼着有人陪、烦闷的时候也往人堆里扎。”

和靖公主抿嘴一笑:“是这样的。先前我每次回驿馆,三哥不论忙闲总会跟我说几句话。自从明月姐姐出事之后,三哥就再也不肯见我了,我每次要过去看他,奴才们总说他在书房忙着。”

苏轻鸢皱了皱眉头:“三皇子还在伤心?可是明月公主的伤势应当不会有什么大碍才对……”

和靖公主苦恼地摇了摇头:“也未必是伤心。听奴才说,一开始三哥是有些生气的,在私下里抱怨过南越皇帝下手太重,又说最该惩处的是同明月姐姐打闹的那个宫女……可是第二天他就不生气了,只是躲着不肯见人,还说什么‘鬼迷心窍’之类的话,奴才们也听不明白。”

苏轻鸢略一沉吟,又问道:“你去看过明月公主么?她如今怎么样?”

和靖公主的神色有些苦恼:“我一直不喜欢明月姐姐,明月姐姐也不喜欢我。我只在她受伤的第一天,被三哥差遣着去看过一趟。后来三哥就不许我再去了,他还说明月姐姐是个骗子,不许我再去接近——我猜,三哥大概是知道明月姐姐在南越皇帝面前献殷勤的事了!”

苏轻鸢勾起唇角,微微一笑:“道不同,不相为谋。你和明月公主不是同一类人,不见她也罢了。”

和靖公主低头笑了笑,唇角微微地上扬了一点:“我一直觉得,三哥应该配得上更好的人。”

“你说得很对。”苏轻鸢攥了攥她的手。

这时,外面忽然有小太监来报,说是西梁六皇子来访。

苏轻鸢愣了一下。

永安殿位于前后宫之间,平时也常有宴会在这里举行,所以百里昂驹的到来并不算奇怪。

问题在于,今夜在此守岁的都是后宫中人,外男贸然来访,多少都算有些失礼了。

陆离显然也十分诧异,迟疑片刻才道了声“请”。

百里云雁立刻站起身,躲到了苏轻鸢的身后。

百里昂驹很快走了进来。

苏轻鸢注意到,他似乎喝了不少酒,脚下有些踉跄,满面凄苦之色,全无初见时意气风发的模样。

陆离微微一笑,平静地开了口:“除夕良夜,六皇子怎么有空到这里来?”

“雁儿没有回家,我来找她。”百里昂驹一面说,一面四下张望,显然是在寻找百里云雁的身影。

陆离放下手里的茶碗,微笑:“这倒是朕考虑不周了。朕只为自己舍不得德妃出宫,倒忘了你这个做兄长的也在盼着她回娘家——既然你已经来了,就一起坐下喝一杯吧。”

百里昂驹踉跄了一下,果然走到陆离的面前坐了,发出一声干涩的苦笑:“德妃?她还没册封,如今还是西梁的公主,你改口改得倒快!”

陆离吩咐小太监替他斟满了酒,笑得十分淡然:“既然事情已经定了,德妃就是德妃,早唤一天或者晚唤一天,又有何区别呢?”

“当然有区别!婚礼未成,难道雁儿就该这样没名没分地跟着你吗?”百里昂驹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完全没顾忌什么颜面。

陆离倒也不恼,仍然淡淡地笑着:“册封仪典定在正月初八,距今也不过几日之差了,你何须计较得如此清楚?听闻你们西梁人生性豪阔、不拘小节,六皇子怎么反倒比我们南越人还要讲究起来?”

“占便宜的是你,你当然不在乎!”百里昂驹“呼”地站了起来。

陆离似乎有些哭笑不得:“这门亲事,当初是六皇子您自己一力促成的,这会儿您又说占便宜的是我——这是什么道理?”

百里昂驹却没有再答陆离的话。

他已经看到了苏轻鸢身后的百里云雁,当下毫不迟疑地向这边冲了过来。

苏轻鸢很没有义气地起身让到了一旁。

没办法,醉汉是很可怕的,惹不起惹不起。

百里云雁作出逃跑的姿态,却连一步也没有逃。

于是百里昂驹轻而易举地抓住了她,一把将她拉进了怀里。

周围响起了几声惊呼。

小丫头们一个个都吓坏了。但是随后,她们又表示了理解:兄妹情深嘛!

“跟我走!”百里昂驹拽着百里云雁的手腕,硬要拉她出去。

“太后救我!皇上救我!”百里云雁一边挣扎,一边回过头来拼命呼救。

于是百里昂驹心中的怒火烧得更旺了。他不顾百里云雁的挣扎,一把将她抱了起来,大步跨出了门。

殿中众人面面相觑。

苏轻鸢抬起头来,向陆离道:“六皇子好像醉了。虽然不知道他因为什么生气,可是……雁儿毕竟是个女孩子,万一磕着碰着,你一准儿又要心疼。”

“朕去看看!”陆离站了起来。

苏轻鸢点点头,笑向众人道:“没什么大事,大家继续吧。”

和靖公主扯扯苏轻鸢的衣袖,担忧地问:“西梁六皇子……会打人吗?”

苏轻鸢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你放心就是。谁家的兄妹不是从小打架打到大的?由着他们去吧!”

“我家就不打……”和靖公主小声反驳道。

苏轻鸢忍不住笑了。

这小丫头倒是有趣,难怪段然一眼就看上了。

只不过,那姓段的实在有些混账,和靖公主嫁给他,真是可惜了这么好的姑娘!

今晚,没有差事的奴才都去了永安殿,于是别处便显得冷清了许多。

朝乾殿旁边的耳房里,百里云雁被扔在了地上,缩在墙角抽泣不止。

百里昂驹在她的面前走来走去,“呼哧呼哧”直喘粗气。

转了几百个圈子之后,他终于又俯下身来,揪住了百里云雁的衣领:“他真的待你好?”

百里云雁昂起头,忍住泪,冷笑:“当然好!他比你好一千倍、一万倍!”

百里昂驹的脸上露出痛苦之色。

他缓缓地放了手,低声道:“可是他有很多妃子,他还跟他的母后不清不楚……那个女人阴狠善妒,你进宫之后的日子不会好过……”

百里云雁依然冷笑着:“不可能!太后对我极好,比亲姐妹还要好!我在南越宫里,比在你身边自在太多!我早就受够你了!”

“受够我?可是那晚你明明说……”百里昂驹一脸受伤。

“那晚?哪一晚?”百里云雁明知故问。

百里昂驹迟疑了一下,换了话题:“雁儿,你若是受了委屈,可以对我说。他们若是敢欺负你,你不要忍,咱们西梁儿女的眼里,从来没有这个‘忍’字!”

百里云雁扶着墙根慢慢地坐稳了身子,露出嘲讽的笑容:“你自己把我送到了南越皇帝的手中,死乞白赖地求着他收下我……这会儿他真的收下了,你的心愿也就算是达成了,你何必还要装作很在乎我的样子!你若是真的在乎我,怎么可能把我送进来!百里昂驹,我已经看透你了,先前那十几年我只当自己眼瞎,爱了一条狗……你不要再来见我了!”

“雁儿!你知道,我也有我的苦处……”百里昂驹蹲了下来,眼含热泪看着百里云雁的眼睛。

百里云雁的笑容渐转苦涩。

她慢慢地站了起来,靠着墙咳了两声:“我不怪你,我只是再也不想见你了。六哥,我一直知道你不喜欢我,先前我算计你,是我不对。现在我真的已经不喜欢你了,从今以后你只是我的六哥,只是一个很遥远的娘家人。等你启程回国之后,我就会忘了你……你也忘了我吧。”

“不行!”百里昂驹急了,站起来双手按住了百里云雁的肩。

“你做什么?到了这个地步,难道你要反悔不成?”百里云雁沉下脸来。

百里昂驹咬牙道:“不错,我反悔了!雁儿,我不能接受你嫁给别人,不能接受你跟别的男人恩爱缠绵、生儿育女——你是我的!”

“六哥,你的酒品实在太烂了。你每次喝醉了都不说人话、不干人事,酒醒之后你却从来不肯认账。”百里云雁别过头去,连看也不愿意再看他一眼。

百里昂驹怔怔地站了好一会儿,又抬手将百里云雁抵在了墙上:“我不是酒品不好,我是没胆——雁儿,我害怕!你自己不知道你会遇到多大的麻烦,可是我知道……我舍不得让你面对那些!我说过的话、做过的事,我都记得!”

百里云雁沉默许久,脸色终于缓和下来。

百里昂驹大喜:“你答应……跟我回去?”

“回去?然后呢?你打算如何安置我?你敢不敢当面跟父皇说,你要我做你的女人?”百里云雁追问。

百里昂驹迟疑不语。

于是,百里云雁笑了:“六哥,如果说先前我还抱了一丝幻想,现在……我是真的对你死心了。”

百里昂驹忽然暴怒起来。

他猛然用力抓住了百里云雁的肩膀,右手揪住了她的衣领:“不行,我不许你死心!你是我的,雁儿,你的心里一直有我,这么多年了……你连身子都给了我,怎么可能轻易死心!你是生我的气,故意拿话刺我,是不是?”

百里云雁用力摇头,想说话,却连气也喘不上来。

这时,原本虚掩着的房门霍然敞开,几盏灯笼的光齐齐刺了进来,耀人的眼。

进来的是陆离。

他快步走到百里昂驹的面前,抬手搭在了他的肩上:“放开她!”

百里昂驹迟疑了一下,放开了手。

百里云雁立刻滑了下去,靠着墙根咳个不住。

陆离蹲下身去,温柔地帮她拍着背:“别怕,我来了。”

百里云雁微微一笑,脸色有些苍白。

百里昂驹在旁看着,觉得十分刺眼。

于是,他弯下腰来,攥住了百里云雁的手腕:“现在她还不是你的妃子,该是你放开她才对!”

陆离果真立刻放开了手。

百里昂驹有些诧异。

这时陆离将目光从百里云雁的身上移开,看向了百里昂驹:“你刚才的那几句话,再说一遍?”

百里昂驹脸色大变:“什么话?”

陆离双手抱胸,往后退了一步:“朕好像听到了什么不该听的。”

百里昂驹呆住了。

已有七八分醉的他,一时很难处理这样突如其来的问题。

陆离等了一会儿,不见他开口,便走到桌旁坐了下来:“朕一直疑惑,你为什么那么着急把雁儿嫁到南越——现在朕似乎有些明白了。”

“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百里昂驹苍白的脸上,勉强露出了一个干涩的笑容。

百里云雁在旁看着,“哈”地笑了一声。

陆离笑得十分平静:“当然,最好是误会。雁儿的性情,朕很喜欢。朕后宫之中顺眼的女子不多,你这位好妹妹,倒恰好合了朕的眼缘。两国若能结为秦晋,是朕求之不得的事。”

百里昂驹的脸色渐渐地舒缓了几分。

却听陆离又继续道:“当然,想必你也知道,南越有些约定俗成的规矩,比如女子的贞洁一向被看得比性命还重。朕是一国之君,眼睛里更是容不得沙子,如果被朕知道有人存心欺瞒,让朕和南越皇族蒙羞——那恐怕就不是一两条人命的事了!”

百里昂驹神色一凛。

陆离微笑着向百里云雁伸出了手:“你不会骗朕的,对不对?”

百里云雁把手藏到了身后,带着哭腔问:“若是我骗了你,你会怎么办?你要杀我吗?”

“雁儿,别乱说!”百里昂驹急了。

陆离脸上微笑不变:“当然不会——此等奇耻大辱,岂是杀你一人就能消弭于无形的?”

“你要打仗,我西梁却也不惧!”百里昂驹沉声道。

陆离转过去看着他:“西梁当然不惧。而且,西梁嫁一个失贞的女子到南越来,也说不上谁更丢脸,所以你可以算是有恃无恐了。朕只是有些遗憾……”

“遗憾什么?”百里昂驹见他停顿,立刻急切地追问道。

陆离微笑着看向百里云雁:“但愿是朕多虑了,也希望公主好自为之吧。”

“皇上……”百里云雁欲言又止。

陆离站起身来,面带微笑,缓步走了出去。

百里昂驹欲言又止,百里云雁向外追了两步,陆离都没有理会。

灯光渐渐地远了,门还开着。

百里云雁仍然靠墙站着,双手捂住脸,落下泪来。

百里昂驹迟疑许久,走过来抓住了她的双肩:“别哭,咱不嫁了。”

百里云雁甩开他的手,尖声叫了起来:“到了这个地步,你说不嫁就不嫁?我偏要嫁!大不了就是一个死,难道我还怕死吗!”

百里昂驹面色惨白:“不行!陆离也不是什么善茬,他若是发起狠来,你的下场恐怕不只是死那么简单!”

“不管下场多惨,都是我自己找的,我又没有叫你负责,你慌什么?”百里云雁冷笑。

百里昂驹迟疑了一下,摇头道:“不行……他把两国战事说得那么轻松,多半还有底牌,我不能冒这个险。”

百里云雁细品了品他这句话,已经连冷笑的力气都没有了。

百里昂驹抓到了她的手,攥得很紧:“天下大事不能儿戏,而且我也舍不得你冒这么大的风险。雁儿,跟我回家!明日我就跟南越皇帝说,取消这桩联姻——南越宫中已经有了静敏,这桩婚事原本就没有什么意义。”

百里云雁仰头看着他,悲从中来。

芳华宫,苏轻鸢看着不客气地钻进她被窝的这个男人,拧紧了眉头:“怎么这么晚才回来?你不会是看了一场不该看的好戏吧?”

“怎么,没带你去看,有些遗憾?”陆离笑问。

苏轻鸢白了他一眼:“算了,我没那爱好!”

陆离将她揽进怀里,笑着叹了口气:“说实话,我本来以为会有一场好戏,结果大失所望。”

“怎么?”苏轻鸢有些诧异。

陆离缓缓地摇了摇头:“不提他们了,说说咱们自己吧——你这么早就回来,是为了等我?”

“那边太吵闹,坐久了头疼。”苏轻鸢往被窝里缩了缩。

陆离勾住她的腰,伏在她的耳边轻笑:“是真头疼还是假头疼,你我都心知肚明——老夫老妻了,怎么还这么害羞?”

“陆离,明日还有很多事要忙。”苏轻鸢抓住被角警惕地看着他。

这种程度的抵抗,在陆离看来完全可以忽略不计。他轻而易举地夺过了被角,微笑:“可是今夜照例要守岁,咱们不能坏了规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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