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吹雪扬,簌簌而下,似乎已经淡去了四下的血迹。
相拥的人掩在风雪里。

远处传来了一阵一阵的擂鼓声,急切又昂扬。

有兵马朝这里而来,自蓟州城方向,踏过莽莽荒原,一路直往这里,一队一队的先行兵马,会聚在一起成了乌泱泱的一片,蹄声震荡。

山宗松开神容,一手搂着她,稳站着,看出去。

旌旗招展,山字大旗连着幽州旗幡,其后紧跟的各州旗幡迎风振振,围绕着山口停了下来。

当先马上跃下一身银甲的山昭,身旁跟着下来执剑的山英,看到眼前这幕,二人惊骇难当,反应过来后当即除帽卸兵,垂首致意。

“蓟州光复,恭迎卢龙军凯旋。”

后面是胡十一,下马后亦震惊于眼前情形,不知该说什么,脱了盔帽,恭恭敬敬地垂下头。

几州镇将陆续而至,下了马,皆面朝前方浑身浴血的人垂了头。

“使君。”

只有节度使,才能被称为使君。

周均最后下马,缓缓走出,细长的眼扫过那片坍塌的山,那群脏满面的铁骑长,又看见后方渐渐赶来的卢龙军,最后看向笔直站在那里的玄甲身影,良久,终于也放下宽刀,双手脱去盔帽,低眉垂首。

远处鼓声愈发震烈急擂,报着蓟州大捷。

风中有联军兵马远远遁去的杂乱蹄声,有人们的欢呼声,混着啼哭声,都顺着风飘送去很远。

山里仍陆续有卢龙军出来,带着兵器,浑身尘灰,整肃地聚集而至。

远远的,似乎能从这里看见蓟州城头上那面飘扬的卢龙军旗。

仍有人在朝这里走来,衣衫褴褛的,赤露右臂的,一个个拖着兵器走近,身上染血,披携风霜,面朝着前方哽咽,垂首。

卢龙军归队了……

山宗始终稳稳站着,身上玄甲所沾的血滴落脚下土地,埋入尘雪。

神容被他搂着,手却用力撑着他的腰,肩头撑着他,才能让他站得如此稳。

他在风雪里的侧脸刚毅而平静。

蓟州城的鼓声不息,天地间的狂沙已停。

无穷无尽的厮杀没有尽时,或许百年后、千年后也不会停,但眼前的,此刻的,终于停了。

踏着无数人尸山血海堆积而出的野心,终究被摧破了。

惨痛留在过往,鲜血灌入大地,冲刷过人生的暗渊,撕扯着屈辱的不公,托出的却是不屈的魂魄傲骨,人还站着,就永不会倒下。

故城已归,故军凯旋。

山川未变,胸口热血未尽,风雪过后,余下的只有头顶朝阳。

……

大雪持续了很久,雪消后,关外莽莽大地,从蓟州到幽州都如同焕了个新。

距离那一战过去已将近一月。神容从关城上望出去。

风自天边来,拂面而过,遥遥间,依然不太能看见蓟州,群山连绵,只一个大致的方位。

但那方位已变得清晰,围挡的高墙在被拆去,无数百姓的人影露了出来。

当初那座灰败的镇子,再也不复见了,那里面的人一定也都重新做回了中原百姓。

关外卫城的屯兵早已尽数撤去,奚和契丹二族大败,如今兵马皆已退往漠北深处。

契丹王帐后移,外族联盟分崩瓦解,求和书已送去了长安,再也不是当年气焰嚣张的谈判书。

有经商的马队往那里过去,远处还回响着自西域而来的驼铃,卫城成了行商落脚的关镇,仅此而已。

胡十一和张威带着兵马在关外忙着善后事宜,此时还能看见他们打马而过踏出的烟尘。

神容细细看完,拢住身上披风,转头走下关城,踩着蹬子坐上马背。

沿着山间道路往外而去时,东来和紫瑞一左一右,带着护卫们跟了上来。

“少主以后就可以往更远的地方去探地风了。”紫瑞道。

神容点点头:“嗯。”

至少这片地方,哪里都能去了。

幽州大地,从分崩的九州回到了一体,再不是一盘散沙。

东来打马在侧,低声道:“少主以后探地风就没有书卷在身了,难道不会觉得可惜?”

神容听了不禁笑了笑。

如果是曾经,或许是会觉得可惜,初来幽州,曾经那不过是为家族利益谋划的家传宝物,她可以为那卷书豁出性命,怎会舍得献出。

等后来站到了高处看出去,才发现它有更大的用处,远及山河社稷。

高处就是脚下这片大地,这里守着的人。

“有什么好可惜的,”她淡淡说:“我自己就是书卷。”

望蓟山里,熊熊冶矿炉火又烧了起来。

自长安工部赶来的官员们正在矿眼处忙碌,时不时穿梭着新征募而来的民夫。

一道穿着月白圆领袍的身影穿过树影,领着三四个护卫,在脚步飞快地往山外走:“山家军就要调回河东去了?为何不早说!只要主帅还没走就好!”

说完牵了马,一坐上去就打马出山去了。

神容看见了,也只当是没看见。

那是她哥哥长孙信,自然是赶去找山英的了。

听说战前他终于开口了,或许山英也会在等他。

出了山,离得远,看不清幽州城下动静,只能隐约看见城头上飘扬着的幽州旗幡,旁边还多了一面玄色军旗,赤金的卢龙二字在风中翻卷招展。

卢龙军已恢复番号,下方城门处张贴上了自长安送来的告示,随着帝王封赏一道而来。

年少的新君在拿回蓟州后,将前任幽州节度使李肖崮的罪行公告天下,他与关外孙过折合谋之事,孙过折联结外族诸部企图颠覆中原社稷的阴谋,皆在其中,甚至还提及了先帝,终于为卢龙军正了名。

天下震动,仅幽州城就议论了好几日,又渐归平息。

但经历过的人会永远记得,关外那片大地永远会记得。

城下方向,一群铁骑长正策马奔来,带领着身后的兵,从山附近经过,奔去远处的军所。

为首的两匹马上是骆冲和庞录,从马上朝这里看来一眼,远看似乎骆冲又有那般惯常的怪笑露在了脸上,身上的装束却已是正规的厚甲武服,一如当年的卢龙军模样。

神容目视他们远去,身下的马已经在山外绕了大半个圈。

是绕着望蓟山的外围走了半圈,顺着一路看过的地风,她又看向关城外的山脉。

紧闭的关口已然敞开。

蓟州一带的山形走势,如今她可以知道的更详细了,也皆能添入书卷中了。

不为别的,只为了让这里以后的情形能了如指掌,再无战事。

这是她如今最想做的。

山林周围平和而静谧,神容下了马,沿着林边缓缓而行,忽觉后方没了动静。

东来没有跟来,紫瑞也悄无声息,却有一阵突来的马蹄声,一如既往的熟悉。

她回过头,迎面而来的快马上,是男人依旧宽肩紧腰的身影。

她顿时止了步,看着他下马,朝自己大步而来,身上的胡服紧束,被天光勾勒着身形,挺拔得似入了虚幻,直至靠近在她身前,才成了触手可及的实际。“你的伤好了?”她手搭住他肩,去看他颈边,那叠着的胡服衣领里,还缠着一道道的白布。

他没有食言,安然回来了,可受的伤却养到了现在。

“当然,”山宗低笑:“你镇山的时候,岂能缺个镇人的,所以我来了。”

神容轻声说:“我往后还会经常出去镇山的。”

他低笑更沉:“那我就都会在。”

左右的人都远远退去,临去前向他低头,恭敬地称呼一声“使君”。

他已是幽州节度使,但有时也会被称作卢龙节度使。

神容和他在山林间紧依,不觉微微想笑,忽又觉出不适,皱了眉,扭过头,一手按了按胸口。

山宗问:“怎么?”

她挑眉说:“不太舒服,或许暂时是没法镇山了。”

山宗脸上又露出那般痞坏的笑:“急什么,以后时日还长。”

神容的眼神凝在他脸上:“怎能不长,我都嫁你两次了。”

山宗盯着她,头微低,笑入了眼里,脸色却很认真:“娶你和带回卢龙军,是我做的最正确的两件事。”

山林间风轻摇枝,他们在这里的一切似已被山川铭记。

神容的手搭上他的腰,借着披风遮挡,冲着他弯眼而笑:“嗯。”

这又何尝不是她做的最正确的事。

愿成就你最后的私心,愿做你心头的骄阳,愿你百岁太平,也愿你荣耀永在。只因你无愧天地,也无愧自己。

……

是日,回到府上,神容没有如先前一样,先着手在桌前将蓟州附近的地貌描出来。

她什么也没做。

紫瑞觉得她不适,为她请了大夫。

当晚,山宗在屋里看到她时,身上胡服刚褪,露出半身缠绕的白布。

他手勾着她腰,让她坐在自己腿上,身上那些缠绕的布条似已多余,他甚至还用手扯了一下。

他如以前一般亲上来时,神容按住了他肩:“我有件事要与你说。”

山宗自她身前抬起头:“什么?”

神容贴过去,缓缓倾身至他耳边……

灯火映着彼此身影,影子交错重叠,隐隐的笑声。

这大概是幽州最安宁的岁月。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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