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长孙信与幽州刺史一番相见,相谈甚久,半夜才回,对于驿馆里发生的事根本一概不知。
直至第二日一早,他起身不久,驿丞来他客房外求见,将接到的禁令报了上来。

长孙信端茶正饮,还未听完,放下茶盏就走了出去:“你说封山?”

驿丞恭谨答:“正是,军所下的令。”

长孙信那张清俊斯文的脸黑了一半:“他们来的是谁?”

驿丞声小了,瞧来竟有些畏惧:“是咱们幽州的团练使。”

长孙信拍一下额,这么大的事竟没人告诉他。

他越过驿丞就去找神容,边走边腹诽:那姓山的莫不是故意的,专挑他不在的时候出现!

神容今日起得很早。

一只特制的厚纹锦袋放在桌上。紫瑞将紫檀木盒里的那卷书小心取出,放入锦袋,双手送至她跟前。

她接了收进怀中,拢住身上刚披上的一件水青织锦披风,走出门去。

东来瘦削笔直地站在门外,一身护卫装束已经穿戴整齐。

神容看他眼角伤已结痂消肿,问:“你伤都好了?”

他垂首:“养了几日已无大碍,少主放心。”

正说着,长孙信匆匆而至。

神容见他这般并不奇怪:“想必哥哥已知晓那禁令了。”

长孙信本还想问她那姓山的来后都做了什么,此时一打量她模样,就猜到了她的打算:“你要亲自去探地风?”

神容将披风兜帽罩上,想起了昨日山宗自她跟前离去时的模样,轻笑说:“是,我要瞧瞧谁能禁我。再说了,你不是说此地首官是刺史么?”

长孙信顿时就懂她意思了。

她是要去破了那禁令,借的正是刺史那把力。

他打消了问起山宗的念头,余话不多说,说走就走。

小祖宗今日亲自出马,当然要陪到底。

只在出发前,特地打发了个护卫去请幽州刺史。

……

东来引路,出城后车马一路往西北方向快行。

从平整宽阔的直道转上颠簸的小路,视线不再开阔,渐渐显露山岭轮廓。

岭尖起伏,恰如天公一笔水墨浸染在天际下方,渗透往上,又连住了云。

约有半个时辰,车马俱停。

东来下马来请神容:“少主,已经到了。”

神容揭开门帘往外看。

秋风瑟瑟,日上正空,四周崇山峻岭环绕,到了她那日在地图上指出来的地方。

长孙信骑着马过来:“阿容,这一带山脉广袤,罕有人至,越过这崇山峻岭便是边境之外了。”

早在地图上看到时神容就发现了,她搭着紫瑞的手臂下了车:“去看看。”

山道难行,只能骑马或步行。

神容将披风系紧,提了衣摆,领头走在前面。

东来怕有危险,数次想要走前方,但往往要停下寻路,最后还是她走去前面。

神容走得顺畅,一步未停,不知情的还以为她曾经来过。

长孙信马早不骑了,陪在她左右,最终大家都是跟着她在走。

下了山道,有一条浅浅的溪流。

神容看看左右的山,又看看那条水流,转头北望,目光一凝。

一道雄伟关城赫然横卧盘踞其间,蔓延起伏,犹如长龙游潜。

长孙信也看到了:“原来距离关口不远。”

神容却在想:难怪那日东来会被山宗拿住了。

想到这里,她连那潜龙似的关城也白了一眼。

关城之上,一队人刚刚巡视到此。

胡十一手搭着前额往下望,嘴里嚯一声:“怎么又是那金娇娇!”他扭头看旁边,“头儿,看到没有?”

山宗掀了下眼。

“就那儿!”胡十一生怕他看不见,还凑过来给他指方向。

那一群人就在这片山岭之下,当中的年轻女人一袭水青披风在风里翻掀。

胡十一嘀咕:“头儿,你说咱这几天是怎么了,老碰着那金娇娇!他们到底干什么来了,还往这大山里跑,当咱们禁令假的?”

山宗抱刀在臂弯里,靠着城墙往下看,果然一眼看见长孙神容。

怪她实在出挑,那一抹纤挑身形,雪白的侧脸,浸在日光下都好似敷了层光,如此夺目,想不看见也难。

然后他就见神容朝另一头的关城角楼偏了下头。

他目力极好,发现她这模样似是冷淡地飞了一记白眼。

怎么着,关城惹她了?

他好笑地扬了唇角,站直了,刀鞘在城墙上一敲:“管他们干什么,直接轰走。”

胡十一闻言心头一抽,这是让他去轰?

别了吧,他可斗不过那金娇娇。

山宗已转身往城下走,两眼扫过关外,收回时又往长孙神容身上掠了一眼,发现她正在抬头看山。

以前怎么不知他的前妻还是个喜爱边关山川的人。

刚下城头,忽然一声尖锐笛啸自远而来,突兀地刺入耳中。

山宗脚步一收,下一瞬身动如影:“快!”

一群人跟上他,飞扑上马,疾驰而出。

这是斥候报信,有敌情时才会发出。

神容站在溪水旁,也听见了那阵声音,转头看了一圈,却被对面山形吸引了注意。

看过两眼后,她开口说:“土山。”

在长孙家的认知中,各山是有五行属性的。

对面这山,山顶平而山体方正,这在五行中属土。

然而它绵延出去漫长的山脉,又暗含变化。

正是这些变化相生相克相制相化,成就了此地的地理。

所以要想找到矿,就要先掌握这里的地理,这便是探地风。

长孙信在旁点头:“这我也看出来了,可还有别的?”

神容道:“去跟前探探不就知道了。”

说话时脚已迈出去,霍然一道寒芒飞至,斜斜插在她身前溪流中,兀自震颤不已。

她愣住才看清那是柄细长的直刀,愕然转头,一队人马横冲而来。

为首的人黑衣纵马,直奔而至,俯身一把抽起刀:“退后!”

声还在,人已去。神容只看见他回头那迅速的一眼,眼底似渊,锐如割喉利刃,回过头去时马蹄飞踏,溅起冲天水花。

她只来得及闭眼,被彻头彻尾溅了个满身。

“少主!”

“阿容!”

东来和长孙信几乎同时跑过来护她,挡着她连退数步,才不至于叫后面跟着的其他人马也冒犯到她。

后面的胡十一还跟着喊了句:“听到了没?快走!”

神容披风浸水,鬓发狼狈地贴在额前。秋风吹过,她冷得浑身轻颤,咬唇紧紧盯着那男人离去的方向。

他居然朝她掷刀?

紫瑞已看呆了,反应过来后赶紧叫人生火。

长孙信快速解了自己披风换下神容那件湿的,东来为她挡住风。

很快,神容被扶着坐去铺上毡布的大石上烤火,周围竖起了护卫砍来的几根树枝,为她拉扯上布帘遮挡。

她对着火缓了缓,摸摸怀间,还好她装书卷的锦袋是特制的,虽不至于刀枪不入,好歹能防些水火。

外面长孙信在走动低斥:“这姓山的,简直污了自己世家贵族的出身,目中无人,简直就是个军痞流氓!地……那个词如何说的?”

东来低低提醒:“地头蛇。”

“对!地头蛇!”

神容知道他是在给自己出气,眯眼看着眼前跳跃的火簇,搓着发冷的手指,心说他本就不是寻常世家子,外人哪里知道他真正面貌。

过了许久,那尖锐笛啸没再响起,倒来了一阵脚步声。

接着是长孙信与来人互相见礼的声音。

他人前习惯端着文雅的大族姿态,也不想叫妹妹方才狼狈情形被人知晓,骂山宗的样子早藏起来了。

神容听了出来,是幽州刺史赶到了。

幽州刺史刚至中年,白面短须,穿着官袍一幅温和文士模样,名唤赵进镰。

他接了长孙信的邀请,领着两个随从就来了,自是知道为了禁令一事。

其实幽州地位特殊,乃国中上州,论官衔他还比长孙信高一阶,不过他是寒门科举出身,毫无背景,在长孙信面前很客气。

赵进镰早看见布帘,其后若隐若现坐了个窈窕人影,也没多在意,只当是女眷避讳。

他对长孙信道:“禁令之事我已知晓。二位久居长安,怕是有所不知,幽州历来要防范关外的奚和契丹二族,山使会有此禁令也是不得已为之,毕竟他还担着军责呢。”

神容想起了山宗自大胡子手上接走的“货”了,不就正是奚人与契丹人。

她听得出来,这位刺史在帮山宗说话。

想来他在这幽州官缘还不错了。

忽此时,马蹄声传来。

帘外赵进镰道:“山使来了。”

神容手指捏着布帘揭开一角,往外看,先前对她逞凶的男人回来了。

跟着他的人少了一半,山宗勒马在溪水对面。

这头赵进镰唤他:“崇君,来见过长孙侍郎。”

山宗却没动:“不想冲撞了各位,我就不过去了。”

他朝胡十一歪了下头,一跃下马,在溪边蹲下,将直刀在身侧一插,抄水洗手。

神容坐在溪水这头,瞥见他手下顺着水流漂来一丝一丝的红。

崇君是他的表字,她很久没听到这个称呼了。

帘外胡十一来了跟前,在报:“刺史大人来的巧,咱刚又抓了几个来送的,叫人押去大狱了。”

赵进镰道:“山使辛苦了。”

神容看出来了,山宗在洗的是他沾上的血迹。

这么短的时间他就染了血回来,这得下手多快?她忍不住想。

眼看着他洗完了手又洗刀,然后收刀入鞘,随意往后一坐,伸直一条长腿。

赵进镰似是对他这模样习惯了,也不再叫他过来,回头道:“长孙侍郎如何说?”

长孙信问:“这样的毛贼你们抓起来难否?”

胡十一答:“那有何难,咱们军所可不是吃素的。”

长孙信等的就是他这句话:“既然如此又有何可忧虑的?刺史莫要忘了,我等可是携圣旨而来的。”

赵进镰立即认同:“自然不敢忘,我方才问你如何说,正是想说我的提议。依我看,各位必须要入山,山使也必须要封山,那不如就请各位在军所保护下入山,毕竟侍郎还带着女眷。”

长孙信不做声了。

胡十一似不乐意,小声哼唧了句什么。

风吹布帘,其后忽而传出女人清越的声音:“敢问这军所上下,何人身手最好?”

赵进镰闻声,笑道:“那自然是山使本人了。”

“这样啊……”神容说:“那不如就请山使亲自来护可好?”

长孙信低呼一声:“阿容?”

胡十一也冒了个声:“啊?”

溪水那头,山宗早已听得一清二楚,他撑刀站起,望向对面。

那道布帘微微掀开,露出女人朝他望来的双眼,又一下拉上。

她故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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