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安在杨二郎家一住就是小半个月,外伤恢复得极快,行动却仍然颇有不便。二郎一家见他不但没死,还一天天精神起来,也不禁啧啧称奇。
他来时浑身是血,大约是吓着了二郎媳妇,眼下虽然已经擦洗干净,换上了杨大生前留下的破衣裳,但这位平时听着颇为凶悍的村妇,却总是有意避着他。

一天深夜,步安听到她跟二郎嘀咕,才知道这小媳妇在怕什么。原来村里左邻右舍都在传,说是杨二从山上背回来的,压根不是人,而是一只妖——不然怎么伤成了那样,还能活下来呢。

想到自己竟沦落到被人当做了妖物,步安也有些哭笑不得。

他穿越以来即便最落魄的时候,也能在繁华江南的名城越州做个优哉游哉的说书人,相比之下,眼前睡的茅屋草甸,喝的糙米稀粥,勉强走几步路,都得拄着根竹棍当拐杖,实在凄凉。

南下七闽时,步安夜见过拜月邪教荼毒之下,剑州、延平两府百姓的惨状,可那毕竟已是脱离了朝廷管辖的受灾地界。这些日子寄住在杨二郎家,他才知道邪月临世,寻常百姓是个什么样的活法。

杨二发现他的那座山,叫做牛脊山,距离江宁城不过一百多里。杨家所在的村子,就在牛脊山山脚下,被当地人称作牛尾村,一村百余户,自有耕地的不过半数,其余人家均以渔樵猎狩为生。

邪月临世之下,整个村子缴粮比之往年多了三四成,换得十几里地外的顾镇每月派道士过来除妖捉鬼。去年以来,粮价腾贵,兽皮不值钱,村里猎户的日子每况愈下。

假如没有那件破铁甲卖了几贯钱,杨二被逼无奈,大约也只能铤而走险,夜里上山,拿命来博。若是遇上鬼魅妖邪,顶梁柱一倒,这家人也就大难临头了。

杨二虽然得了那六贯钱,倒也没有就此高枕无忧,六月十七这天,他去了趟镇上,回来后似乎是跟媳妇商量什么,接着便又吵得鸡飞狗跳。

虽说贫贱夫妻百事哀,可日子过成这副模样,也实在超出了步安的想象。这会儿,他已经能够勉强走动,也不再整日躺在屋里的草垫子上,趁着天气不算太热,一边坐在门口晒晒天阳,一边暗自调理神魂。

不多久,杨二从屋里出来,脸上有被抓伤的血印,屋子里女人还在哭闹,说着各种狠话。

杨二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对着屋前连绵的青山,大口大口喘气,并不宽阔地胸膛起伏不定,好一会儿才走来步安跟前蹲下,犹豫着问:“兄弟……是当兵的吧?”

杨二老实,平时话就很少,从来没打听过步安的情况,今日有此一问,显然是想起了那件残破铁甲。

步安便模棱两可地“啊”了一声。

“家里还有人吧?”杨二又问。

步安闻言想起晴山,点点头道:“有个还没过门的媳妇儿……”

杨二脚下稍稍挪了挪,皱着眉头道:“镇上有招兵的告示,说是只要肯去当兵,就能拿一笔安家费。兄弟……那话能信吗?”

原来他是动了去当兵吃饷的念头。

步安隐约升起一丝冲动,想让他去一趟江宁城,替他传一句话,可思量之下,还是觉得此举有些冒险。

杨二没见过世面,最远只去过附近的镇上,让他去江宁找人传话,实在勉为其难。况且最多再有个把月,步安就能恢复修为了,在此之前,与其冒险暴露行踪,还不如躲在这穷乡僻壤安心养伤。

“是谁在招兵?”步安有些好奇,猜想着镇上招兵,多半与逐月之变有些关系。

杨二摇摇头,嘟囔道:“谁给银子,便给谁当兵去。”

这道理却是朴素又无可辩驳,步安笑着摇头,瞄了一眼屋子方向,轻声道:“嫂子不许你去?”

“婆娘家懂个屁。”杨二脸上还挂着指甲抓的血印子,口气却大得很,要不是见惯了这家的文武斗,步安说不定还以为屋子里的小媳妇儿是被杨二打哭的呢。

“当兵打仗可不比上山打猎,要死人的……”步安随口劝道。

杨二来问他,显然是没打定主意,听他这么一说,又想起不久前遇见他时血肉模糊的样子,心中也有些犯嘀咕。他倒未必是自己怕死——这倒霉日子过得也没什么值得留恋的——只担心襁褓中的儿子没了爹,便没了活路,于是垂着头,半天才挤出来两个字:“难呐……”

步安劝他别去当兵,也有他的道理。杨二太过耿直,假如混在泥沙俱下的行伍之中,老实巴交,不知变通,怕只有死路一条,除非遇上贵人……

“天无绝人之路。”步安笑笑道:“这样好了,你明日一早再去一趟镇上,打听清楚到底是谁在招兵,我也好给你出出主意。”

“兄弟的意思是……”杨二抬头,惊奇道:“去当谁家的兵,也有讲究?”

“那是当然,有道是将熊熊一窝,万一带兵的是个莽夫,你去了十有八九便是送死。还有,你既然要去镇上,不妨多打听打听,看看山外都出了些什么事,以至于这么急着招兵……”

步安话还没说完,杨二便站起身来,嘴上痛快道:“还等明日作甚,我这便去问问!”

步安知道他心急,只是吩咐他,关于自己在他家养伤的事,别对外人提及。

杨二毕竟不像他婆娘那般糊涂,知道步安绝非妖邪——哪有妖怪身披铁甲的——而多半出身行伍,要么得罪了人,要么是临阵脱逃,总之自有他不愿透露行迹的理由。

镇子只在十几里地外,杨二一个来回不过半个多时辰,但是他口舌不利,打听消息颇花了些时间,回到村子已是日头西斜。

而他带回的消息,倒令步安有些吃惊。镇上的招兵告示,是由江宁城中的扈江书院发布,这倒不算什么,真正令步安吃惊的,是告示上的内容。

杨二显然记不住原文,他的转述直白之极:

“扈江书院反了,江淮道上好多家书院都反了,看样子是要跟朝廷大军干上一仗!”

假如杨二没有传错话,情势发展到这个地步,幕后推手正是步安。

可即便是步安自己,也没想到,这一切会来得如此之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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