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安授受将仕郎的同一天,赐张悬鹑官升从四品、“权知嘉兴”的圣旨也下来了。
张大人熬了这么多年,终于从“同知”变作了“权知”,相当于从“副市长”升任“代理市长”,却是欣喜之中又夹着一份不安。

权知嘉兴,妙就妙在这“权”字上,既有权且暂代之意,又有考教查勘的意味。步安一时也闹不清,这是皇帝小儿的意思,还是吏部天官的决定,亦或是孔浩言与李岳二人对这位嘉兴同知心存芥蒂,故意在这儿留一手……

官场上的事情,终归是太复杂,站在步安如今的位置,仰着脖子往上看,也看不透层层的迷雾。

不过,张悬鹑向他试探时,步安仍是一副了然于胸的样子,笑道:“现如今,张大人还是戴罪立功之身啊……”

张悬鹑频频颔首,心里却直犯嘀咕:这“戴罪”一词,指的什么?是说步鸿轩案管中窥豹,朝廷对嘉兴官场仍有顾虑?还是指的他张悬鹑曾伙同陈远桥,演了那出苦肉计,意欲蒙骗步公子?

明明夙愿得偿,张悬鹑却越想越不踏实,此后几日,当他听说嘉兴街面上传出“纸糊悬鹑知嘉兴,天道震怒邪月近”的打油诗时,便更加坐立不安了。

圣旨来的实在太巧,不早也不迟,偏偏是在邪月第九夕突然消失的这一日!实在让他百口莫辩。

张悬鹑到底也是学儒的,知道这种流言宜疏不宜堵,不然更加坐实他心虚。因此上任之初,他就“夹着尾巴做官”,勤政爱民,整肃吏治,当真一扫嘉兴官场的积弊,就连邪月近了一夕而造成的市面混乱,也因此消弭了不少。

渐渐的,“纸糊悬鹑知嘉兴,天道震怒邪月近”的谣言听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各种歌功颂德的童谣。

事实上,市井舆论的转向,绝不是民心向北这么简单,而是部分嘉兴官吏、商人地头蛇与苏澄庆三方势力角力的后果。

事情说穿了也简单。

苏澄庆一个外来商人,突然起势,在嘉兴城里开办当铺、接管牙行,乃至于把手伸进了粮食、官盐与漕运等等行当,势必夺走了许多人的饭碗。

有道是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来自中低层官商利益共同体的反击,迅疾而又凶猛,却都毫无悬念的,被“整肃吏治”、“除贼灭匪”的专项严打,弹压得烟消云散。

隆兴二年十月末,十一月初,嘉兴府单单恶吏就斩首了十余人,百余地痞流氓被游街示众,悉数问斩。

本来,那些攻讦张悬鹑的流言,就出自这些人之口,人杀干净了,流言自然消散。

而苏澄庆也在这场“治安专项整治”过后,成为通吃嘉兴府黑白两道的巨头。

这些事情,步安几乎没有插过手,这倒不是因为他怕做了恶,违逆了屠瑶的门规——杀的全是恶人,与其说是作恶,倒更像是除暴安良——而是因为张悬鹑新官上任兼“戴罪立功”,有足够的动机与动力去做好这些,无需步安操心。

至此,嘉兴府诸事都已安排妥当,往后可以源源不断地为步安输送财力物力。

相比之下,他勒索青龙步氏的那四万两银子,反而显得无足轻重了。可这世上,到底是雪中送炭难,锦上添花易……离开嘉兴之前,他突然就收到了姗姗来迟的银票。

而银票并不是那位步氏妇人送来的,那妇人或许从苏澄庆陡然发迹中嗅出了不寻常的意味,不敢亲自登门,而是转托了苏澄庆。

甥舅二人已经小半个月未见,坐在步府书房里,苏澄庆神情中不自觉地带着小心。

“安儿……”哪怕只是这声称呼,他说出口,都下意识观瞄步安的反应,生怕他听得不顺耳,嫌自己倚老卖老。

见步安仍旧老样子,一脸轻松笑意,苏澄庆才清清嗓子,接着往下道:“你那婶娘送来银子时,竟是瘦了许多……安儿你看,咱的买卖也渐渐做顺了,这些银子虽然不是小数,却也……”

步安见他有求情的意思,哈哈一笑,打断道:“瘦了?瘦了是好事嘛!千金难买老来瘦!”接着理所当然地掂了掂银票,随口道:“何况还买了个教训呢,物超所值了。”

苏澄庆见状,识趣地闭上了嘴,后来只说了些生意上的事情,便告辞离去。

步安送他到门口,正瞧见宋世畋从外头回来。这位老兄近来蛰居嘉兴,大概耐不住寂寞,又去街上贩卖他那套家国危难、该当报效的大道理去了。

两人迎头相遇,宋世畋又是一声冷哼,接着擦身而过,径直往后院去。

步安可不是“唾面自干”的性子,有宋蔓秋在场时,还可以给她几分薄面,不与她表哥计较,眼下对方落单,他可就没这么好脾气了。

“世畋兄……”步安拖着长调,跟在宋世畋身后,朗声道:“世畋兄家学渊源,我近来读书,遇上不少疑难,不知能否为我解惑。”

宋世畋脚步慢了下来,似乎是踌躇犹豫过后,才停下脚步,却不回头,站住了道:“什么书这么难,连你也读不懂吗?”

他鼻音重,齿音轻,不像是疑问,倒像是讥讽。

可步安只当没听出来,笑着道:“是论语。”

两人所在的位置距离正是入府门厅后不远,说话又不压低嗓音,闻言看过来的下人们不少。

有几个丫鬟不禁惊讶得面面相觑——虽说公子从未在她们面前显露,可毕竟才名远播,怎么竟连论语都读不懂?

可更加令她们惊奇的还在后面。

宋世畋听说步安读不懂的是论语,居然一边摇头说“你不懂的,我也不懂”,一边快步往后院去。

步安追在他身后,笑称“世畋兄谦虚了”,宋世畋闻言,脚下跑得更快。

两人一前一后,追逐着从前院来到后院,动静太大,把宋蔓秋宋姑娘也引了过来。

宋蔓秋见他们二人举止奇怪,一听之下,知道了怎么回事,便认真道:“步公子想问什么?蔓秋说不定略懂一些。”

宋世畋有过教训,今日机灵得很,着急提醒道:“这人贼精,旁的便也罢了,他说论语读不懂,就准是有什么歪脑筋,要拿我们寻开心,表妹莫要自讨无趣……”

宋蔓秋正将信将疑,步安就已经施施然问道:“我有三处读不懂,请宋姑娘为我释疑。其一,自贡问君子,子曰先行其言而后从之。”

宋蔓秋近来总是愁眉不展,听到他问这个,才明白个中意思,展眉一笑,偷瞥了宋世畋一眼,缓缓道:“自贡问夫子,何为君子。夫子答说:先做后说……”

步安恍然点头道:“哦……原来夫子是这个意思!谢姑娘我为我解惑……还有其二,子曰君子欲讷于言而敏于行,又是什么意思?”

宋世畋早就看出来步安存的什么心思,也知道自家表妹胳膊肘往外拐,只好装作什么都没听见,反抱着双手,往客舍屋子里踱步。

宋蔓秋故意朝着他的背影,大声答道:“步公子说笑了,这一句简单,便是字面意思嘛。让我猜猜,公子要问的第三句,可是‘古者言之不出,耻躬之不逮也’?”

这两人一搭一档,句句都戳在宋世畋的痛处,偏偏都是孔老夫子所言,宋世畋纵有一肚子理由,也无从还击。

步安见宋蔓秋神情自然,笑得洒脱,仿佛又见到了杭州城里,宋国公府门前,那个女扮男装的公子哥。

他摇摇头,心说真要掉书袋,自己还真不是这位宋姑娘的对手——其实他的第三个所谓疑问,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反讽宋世畋自己做不到杀敌报国,却不遗余力地鼓动别人去送死。

但是显然,宋姑娘这句“言之不出,躬之不逮”,更能从反面衬托她表哥“光说不干的豪爽气质”。

笑声从客舍外传进屋里,宋世畋紧握剑鞘的左手微微颤抖,脸上涨得通红:似乎不是羞愧,更像是一种身不由己,徒呼奈何的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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