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修齐喊了一声:“心悦别分心!”便转身“砰砰砰……”连射几箭。
步安看不到灵力凝聚的箭意,只瞧见祝修齐儿戏般空弹弓弦,而这一边的恶鬼却一个个应声消散,几息功夫,就只剩下那个五官轮廓清晰的女鬼。

祝修齐一边连珠弹射般引弓而射,一边喝道:“是个厉鬼!”

“呼……”另一边方菲儿挥手间,将楼心悦写就的“定”字纷纷扬扬地撒了出去。十几个试图爬上岸的恶鬼沾上了这些纸,定在那里,陆续凭空消失。楼心悦立即在剩下的宣纸上写下一个楷书“止”字。

这一侧,祝修齐连射几箭,手指上透出斑斑血迹,那个“厉鬼”被他射得残破不堪,像一堆胡乱扎在一起的塑料袋,被风吹得东倒西歪,可脸上那双狰狞的灰色眼睛却更加骇人了。

“这镇子哪来这么大的冤屈!?”宋青大喊了一声,气呼呼地从腰间抽出竹笛,准备随时帮上一把。

方菲儿已经把一叠“止”字也撒了出去,楼心悦对着仅剩的一小叠宣纸,手上的毛笔笔管微微颤动着。祝修齐忙于应付的空隙里,快速回头看了一眼,关切地喊道:“心悦不要勉强!”

河面上浓雾飘扬,飞在空中的“止”字还没沾上恶鬼,就被四下逸散的血色雾气渐次撕碎。

步安隐约猜到这些字的威力可能与笔画有关,从破到定,再到止字,楼心悦的灵力可能不够用了。

楼心悦看着鬼雾丛生,皱眉咬牙,笔尖再度伸向砚台,中途却生生止住,显然是被方菲儿用控物之术拦住的,她皱眉道:“菲儿放开!”方菲儿却摇头喊道:“师姐不要勉强为之!会伤及命灵的!”

宋青咒骂了一句:“这镇子果真有鬼!”他这句“有鬼”,当然不是指眼前这些鬼,而是说镇子出了问题,按常理绝不该有这么大的冤屈。

祝修齐仍在勉力射箭,灵力凝聚的箭意弱了许多,他却仍旧挡在步安身前,甚至连灵力即将枯竭的楼心悦都来不及去关心。

见师兄师姐们已经难于招架,步安低头看向素素,言下之意无非是:你但凡有点本事,就赶紧使出来吧。可素素一边颤抖着,一边低声抽泣:“公子……我怕……”步安见她抖得像在筛糠,没被吓回原形就已经万幸,终于放弃了对她会不会隐瞒实力的最后一丝幻想。

祝修齐被那头厉鬼牵扯了精力,抽不出手来,楼心悦灵力一空,方菲儿也无计可施。眼看形势已经危险至极,众人却丝毫没有退意,步安焦急地大喊道:“镇上的人肯定有什么瞒着我们,师兄别硬撑,我们躲一躲吧!”

祝修齐喝道:“厉鬼有眼!不杀了它就没法躲!”

步安这才知道眼下的困境。一般的恶鬼脸上没有眼睛,大概纯凭本能驱动,而厉鬼能看见他们,不把这它杀掉,就无处可躲。

楼心悦知道形势已经难以逆转,柔声道:“我们没事,宋青,步安,你们快带着素素走。”祝修齐赶紧接了一句:“别让这厉鬼看清你们跑去哪里……”

步安心里有些感动,可自己没有任何修为,帮不上一点忙,心急火燎咬牙切齿之间,突然想到了什么,死马当做活马医般,猛地仰天喝道:

“彩袖殷勤捧玉钟!当年拼却醉颜红!”

场面微微一滞,屈膝挽弓的祝修齐抬头看了步安一眼,神情惊讶至极,在他看来,这一句分明是在讲:刚刚酒席宴前,楼心悦捧着酒杯递给他时,他拼着已经不胜酒力,也要接过来喝下时的情景。

要有多么骇人的敏锐与细腻,才能在说笑间,体味到酒桌对面的细枝末节,继而将其描述得美轮美奂。这么看来,今夜或许还有转机!祝修齐一念及此,朝楼心悦瞥了一眼,发现对方也在看着自己,眼底透着同样的震惊。

步安没有做任何语气上的停留,像朝苍天央求什么似的,抑扬顿挫地吟诵道:“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

这时宋青和方菲儿才浑身一震,赫然扭头。形势危急,短短几句他俩未必能够听出什么味道,但是“楼心月”三个字实在太扎耳。

方菲儿立刻想到,步师弟此时吟诵的这首诗,一定是刚才席间自己请他为今夜所写。只是他当时不说,现在见局势危难,才突然拿了出来。这样的想法当然不止她一个人有,祝修齐、楼心悦和宋青也不例外。

只有素素仍旧抱着步安的大腿瑟瑟发抖,似乎任凭天塌地陷,只要抱住这条大腿就是安全的。

也在这个瞬间,春风忽然变得柔和而迷醉,轻轻吹拂着河岸旁的柳树枝条,泛起淡淡酒意的空气中,传来不知源自何方的女子歌声,那歌声带着令人肝肠寸断的忧愁,却又任谁都听不清唱的是什么。

就连街上的鬼影也仿佛沉浸到了这忧伤的情绪中去,统统僵在原地。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梦魂与君同……”步安受到周遭气氛的影响,语气也变得轻柔而感伤起来。

这几句听在楼心悦耳中,句句都直击内心深处最隐秘的角落,仿佛就像在诉说她自己的心事。她朝祝修齐看去,两人四目相对,眼泪竟无声滴落,仿佛即将到来的离别之后,绵长而忧伤的相思苦,从此刻就已经开始。

遍历神州大地,诗意几乎深入所有人的灵魂,当这首晏几道诉说相思的千古绝唱被步安吟诵出来时,除了引动漫天游灵的共鸣,生出迷醉了这夜色的异象之外,也感动了整一条街的孤魂野鬼。

她们当年或是投河,或是殉情,无非是为情所困,此时被这诗意勾起了残魂中最深刻的一丝美好记忆,相形之下,诸多怨念和恨意都暂时淡去。

而当步安念诵出最后一句“今宵剩把银红照,犹恐相逢是梦中”时,檐下两盏灯笼原本微弱的暖光,突然光芒大盛,照亮了柳店镇这片古老的青石板街道,也照亮了一旁流淌了不知多少个春秋的小河。那光芒紧接着黯淡下来,恢复如初,可街上的旅人和鬼魅,夜色中聚拢的游灵,却仍旧深深地沉浸在这无边的哀伤之中。

有着相同感怀的游灵纷纷投向了祝修齐和楼心悦;河面上的鬼雾渐渐隐没;素素抱紧步安的双手慢慢松了下来;方菲儿和宋青如梦初醒般环顾四周异相。

步安捂了捂额头,在心里安慰自己,虽然这回念诗仍旧得不到好处,但好歹化险为夷,比上次平白便宜了书院那些白眼狼要好得多。

不知过了多久,楼心悦脸上的泪水已经被风吹干,她满含感激地朝步安看了一眼,转身过去,在被风吹得沙沙作响的宣纸上,端端正正地写了一个“情”字。

提笔的瞬间,方菲儿便双手挥出,将这一叠“情”字洒得漫天飞扬。

“砰……”祝修齐手中的长弓弓弦又一次响起,这次也不知道是因为他的灵箭威力变大了,还是厉鬼变弱了,只一箭便将那只厉鬼射得四分五散。

厉鬼一死,那些散落的恶鬼没一会儿就被杀得干干净净,刚才还风声鹤唳的街面上,又恢复到微风习习,灯笼轻晃的春夜景象,似乎连血色的月光都淡了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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