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一谴责的摇摇头,突然,又神情落寞的说:“可是,她又为什么要感谢沈月呢?沈月的一两银子给的又不是她。她什么也没得到,只是换个地方,继续每天天不亮起床就干活,有更多的人要来伺候,更多的衣服要洗,更多的活要干,动不动还要挨打,挨罚。被逼着做自己一点也不喜欢的事,做的不够好,就是没上进心。
奇怪,都是人,对另一个人跪的不够诚心,愿意去死的决心不够,没能及时在她不开心的时候丑化自己娱乐她,或者自打嘴巴,就好像十恶不赦。这样一两银子就买断一生一世的生意,真是太划算了。我愿意给沈月十两,一百两,你说,她会愿意为水清浅做一天这样的事吗?”

梅雪衣默默的摇头,心里回答着,太荒唐了,怎么可能?谬论,一点感恩之心也没有的白眼狼。

陆清离竟然也回答了:“不愿意。因为沈月是主子,水清浅是奴婢。生来就注定的,至少在沈月他们眼里是这样的。”

真一点点头,恍然大悟的样子,又开心的笑起来:“这样啊,那沈月应该会愿意了。水清浅被拐卖前,是京城里大官家的千金小姐呢,沈月这样的小姐,在大官眼里,也只是个草民,作为江湖人杀了很多人,还是个犯案的罪人,这样她就愿意了吧!”

梅雪衣哑口无言。

陆清离依旧摇摇头,平静的说:“不愿意。因为沈月一直把自己当人上人,就算不是水清浅,是公主来了,给她千金万金,无价之宝,她也不会愿意屈尊给她当奴婢的。”

真一冷下脸:“那她们凭什么觉得水清浅就该愿意?”

陆清离似乎也在思考:“也许因为,有很多像水清浅一样的人愿意。”

真一:“也有很多像沈月一样的人愿意。”

陆清离失笑摇摇头:“但水清浅杀她还是不对,会被人唾骂。因为沈月虽买了她,要她为奴为婢,但是她本来在别处也是如此,甚至更惨。沈月让她比以前好了,她若是不愿意当奴才,也不该杀人。如实以告,都是一样的人上人,沈月自然不会再把官家小姐当奴才使,也会想法子让她找回家人的。”

真一执拗的摇头:“真善良啊阿离,沈月。但若是水清浅天生就是个贫家女被卖掉了呢?她就活该当奴才吗?她再去找沈月说她不愿意当奴才时,会怎么样?”

陆清离沉默了。

真一不知道原本的水清浅为什么杀沈月,是不是为了自由和尊严?是不是因为面对着心上人,自己却因为人为施加的命运,无端成了低人一等的奴才,而连表露心意都是痴心妄想,合该鄙夷,目的不纯?或者只是单纯的坏心、嫉妒?

她不知道。

但她知道,假如她必须是水清浅,她不会杀沈月,会适当的报答沈月。但如果因为沈月,自己很难摆脱奴才的身份,她就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杀她了。

代价只是被追杀、复仇,当个忘恩负义、道德败坏的坏人。很值当,只不比十两银子买一生划算。

历史课本上,读到昔日白人拿黑人当奴隶时,白人们曾煞有介事的学术研究:奴隶竟然会反抗,会不想当奴隶,会不想干活,会想自由?

尊贵的白人认为:这太荒谬,太不正常了,一定是一种病,需要鞭打治疗。

当时生活在人人平等的种花家的小朋友,都觉得匪夷所思:人不想当奴隶,想跟别人一样的平等生活,难道不是理所应当的吗?那群白人怎么能这么想?

但后来,各种影视剧,小说,戏剧,歌颂着忠仆,描述着旧时代、古时候的好主人如何像善待一只忠狗一样善待忠诚的仆人;

现代社会欧美的贵族,如何有专门的管家学院,培养世代的管家,这些管家厉害到能复兴一个家族,如何光荣难得;

或者唾弃,那些主人待她如何好,在主人远嫁时,入宫时,竟然因为不愿远离家人、亲友,而不愿陪伴主人,为主人死的奴婢,是狼心狗肺,是自私小人,最后受到了报应,等等。

渐渐的,理所当然的,当年还人人平等的小朋友们自我代入:你家小姐,你家公子对你这样好,你竟然不知道感恩,竟然不想做一个仆人?你就是白眼狼,不知道感恩。至于为什么?你本来就是一个奴才啊?当时的社会这是合法的啊。就算你对命运再怎么不满,你也不能反抗到把你买下的主人手里。你不想当奴才,你就应该按照规则,赚够银子赎身。否则凭什么让买主给你承担损失?

可是,为什么没有人注意到,一开始卖我的银子就没有给过我啊。

我凭什么要为人贩子还买主的钱?

既然我无辜受苦,不该怨天尤人。那买主受了损失,也就该自己受着。

没道理你把我踩进泥地里,我却要因为你给了我一颗糖而感恩戴德,而没人提,那颗糖还是我辛苦卖命赚来的九牛一毛!

为何肆意买卖他人人生,破坏规则可以。受害者却要遵守被买卖的规则,老实干活赎身?

既然你破坏了我的规则,凭什么又要我守你的规则?

可笑吧,大多都是既得利益者,通过破坏规则获得额外利益。

然后,害怕人人效仿,自己也被同样的人拉下马去,于是制定出规则,欺压被剥削者遵守。

勘破这一窒碍,挣扎而出的,就是人上人。

既然已经挡不住,那就是一起分蛋糕的自己人。

其他人还是别想,还是老实遵守着规则吧。

放诸四海而皆准的潜规则。

真一歪着头,问陆清离:“如果你是水清浅,你怎么做?”

陆清离微笑:“当然是,杀了她。”

真一忧郁:“可是,你不是说,会被人骂吗?”

“那就骂吧。破坏了他们遵守的规则,被骂几句也是应该的。这是他们愿意守规则,应得的嘉奖。”

呵,应得的嘉奖啊。

那分明有复兴一个家族能力的管家,就因为这个嘉奖,像从小习惯被套着鼻子长大的小象,强大无匹了也无法自由。无法去为自己从零兴建一个家族,就这样顺从的被嘉奖的活下去,一代代的,骄傲光荣的被赞美的活下去。

梅雪衣无论如何都不愿意回忆那天凌晨,在天将破晓的微光里,发生的对话。

但她一看到真一,又会不断被提醒。

她半真半假的抱怨道:“还说呢?你之前不是安排好了,要在我跟岛主的婚礼上才行动吗?怎么竟然提前了也不告诉我,害我当时好一阵心惊胆战。”

真一绽开唇角,她不常笑,梅雪衣这才发现,她笑起来是这样的甜如蜜,只是弯弯的清透平静的眼睛,却仿佛洞穿人心般的神秘,叫人发麻。

真一笑着,认真的说:“从来就没有婚礼,更没有你跟岛主的婚礼,只有躺在我计划表中的,十天之后,我跟陆清离的婚礼。”

梅雪衣气急,却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想起了,那天那场叫她遍体生寒的对话,或者只是真一甜如蜜的笑容下那双眼睛吓着了她,她不敢真的生气。

于是半真半假的气怨嗔怪:“你,又骗人。那两个大傻子不会也被你给骗了吧?”

真一摇头,又烹煮了一盏茶。这次,她主动分了一杯给梅雪衣,竟让她诡异的产生了一丝不应该有的受宠若惊。

她心里暗暗唾弃着:呸,一个奴婢,她本来就该伺候你的,不,就她以前的低贱身份,递给你你都嫌脏。

但她现在不但没觉得脏,还觉得她烹茶的手法因为与陆清离同出一脉,说不出的优雅出尘,这茶,也好喝极了。

却听真一平淡的回答:“小王爷和少盟主,当然是告诉他们说临时有变。毕竟是关键时刻要合力夹击的,少一丝默契信任,都有可能失败。你那天也看到了,我家阿离有多强。至于不告诉你,当然是怕你单纯善良,藏不住秘密被岛主发现——难道还能是因为,不信任你,怕你想嫁给岛主,从而去告密吗?”

梅雪衣在她似笑非笑的目光凝视下,犹如被毒蛇盯住的青蛙,脸皮跟嘴角都轻微的抽搐着,许久才努力露出一个勉强的笑容:“那就好,我是说,当然不会……”

“哦~”,真一仿佛突然想起什么,恍然大悟般感叹,打断她微弱的声音,“对了,那天我们三个生死一刻间,你想对岛主说什么?”

梅雪衣感觉自己的心都好像不会跳动了,她不知道自己的表情是什么样子的。

有那么一秒,她感觉真一什么都知道了,自己就要死在这里的,她甚至感觉自己昏死了过去,她想求饶,喉咙却发不出一丝声音,四肢也软绵绵的。

好像一万年那么长,实际却不过几息。

真一拉着她的手,笑容天真感激:“真是太谢谢你了,”她模糊回来的听觉捕捉到,“要不是你突然喊住岛主分神,我们还不一定能成功呢。你真是冰雪聪明。”

得救了。

最后,不知道怎么才叫真一心满意足的离开。

梅雪衣缓缓欲坠的立在门边,只觉得焦虑不安,心急如焚,整个人死去活来。

一会儿胆战心惊,觉得真一太过可怕,不可战胜,挨不过十天之后的婚礼,就想现在找借口离开神无岛。

一会儿又庆幸,自己当断立决,找了陆清离投诚,只要岛主重新掌握局势,自己就是最大的功臣。

一会儿又后悔,自己为什么要插一手,若是被那个可怕的女人知道了,可怎么办?为什么不隐藏起来,等他们斗得你死我活,两败俱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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