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束了漫长又暗流涌动的军议,徐佑单独留下何濡吃早饭,饭后两人绕着府内不算大的后花园散步,入目是池子里的残荷,青石板道旁的败柳,满地的枯黄凌乱,寒风调皮的钻进袍襟,让人精神为之一振。
枫叶欲残看愈好,梅花未动意先香,

这是初冬独特的凋零的美,和秋色不同,却更加的难以忘怀!

“其翼,你的心思,我是知道的……”

何濡笑而不语,他为了报仇,一直想推翻安氏在江东的统治,这点从未瞒过徐佑,所以在节堂军议时力主抗旨和魏军决战,其实着眼点并不是洛阳战局,而是打算撺掇着徐佑迈出第一步。

有了第一步,自然会有第二步,第三步,第四步,只要沿着这条路走下去,徐佑的意志再坚决,也阻挡不了黄袍加身,代楚自立的浩浩大势。

徐佑知道不可能说服何濡放弃这个危险又充满了诱惑力的念头,只和他就事论事,道:“兵凶战危,面对元光,谁敢说必胜?何况还得速胜?你想没想过,抗旨是大不敬,若胜了,还可以说将在外,君命不受,回京之后受到台省的责难尚有几分转圜的余地,若败了,两罪并罚,维系现状也是妄想……其翼,我们在金陵并不是没有敌人,先保存自己,才能说其他,你是聪明人,不要做傻事!”

何濡略带嘲讽的道:“我还以为七郎不在意大将军的位置呢……”

“我不贪恋功名富贵,可身在其位,才能谋其政。许多事,别人做不得,或者不想做,那就由我来做。”

何濡跟在徐佑身边多年,明白他并不是虚言,论及为国为民之心,实在是超出旁人太多,现在做的和将要做的事,无不是千难万难,却始终不曾迟疑半分,孟子说虽千万人吾往矣,滚滚历史长河,真正能做到的又有几人呢?

话说到这个地步,何濡也不再坚强求徐佑留在洛阳,毕竟元光选择了最巧妙的时机加入战局,如果不能速胜,任由孙冠攻掠州府,就算最后击败了元光,徐佑也要受到来自国内的极大的压力,铺天盖地的责难,甚至会抵消西征取得的所有战果。

因为灭西凉,战北魏,只是为了取得了战略优势和长远利益,厮杀的再怎么惨烈,金陵的贵人们也看不到,感受不到。而孙冠造反,影响的可是士族门阀的眼前利益,伤筋断骨之痛更直观,也更容易失去理智和判断,然后人性之丑陋,习惯的转移仇恨,让徐佑承担起所有罪责。

这个时候,徐佑的实力还不足以和门阀阶层翻脸,所以他才说先保全自己,何濡明白其中的难处,所以也改变了立场。

他是想推着徐佑更上层楼,可地基塌了的话,一切又何从谈起?

“好,我支持退兵!不过,最好等冀州的沙门生乱,再谈判不迟……”

这是要在谈判桌上增加己方的筹码,徐佑道:“我让沙三青连夜赶往冀州去见冬至,要她务必说服法归,暂停举兵,另等时机。”

“嗯?”

“和北魏的谈判,加上冀州不多,没了冀州也不少,我们还是要做长远打算,不能一次用完了所有的筹码……”

何濡想了想,道:“也好!”

持续了三十天的战事诡异的进入平静期,元沐兰和元光都没有多余的动作,似乎在等待中牟方面做出决断,这更验证了何濡的猜测,孙冠造反果然和外侯官脱不可干系。

徐佑也没有等待太久,仅仅四天之后,接到了朝廷的旨意,语气虽然温和,且带着商量的口吻,但核心目的还是让徐佑酌情退兵,要他以国内局势为重,妥善处理洛阳战事,既能不坠军威,也能尽早抽身。

传旨的中书舍人袁亥,三十而已,相貌俊秀,和袁青杞是堂兄妹,冷不丁一看,还有几分相似。

袁氏在朝中属于中立,不站队,皇帝让他来中牟,说明金陵内部的诸多派系达成了共识。徐佑当即跪下接旨,并手写奏疏,阐明已有具体的撤兵计划,态度虔诚恭顺,袁亥目睹全程,暗暗松了口气,想想来时谢希文私底下和他说的那些话,当真不寒而栗,如果徐佑真的抗旨不遵,他是否有胆子请出天子剑,杀了徐佑?

徐佑决定退兵,却没有主动找魏军谈判,而是又等了两天,邺城的战报传来,叶珉率大军围而不攻,于险峻处多次伏击,先后大胜从邯郸、广平、阳平、清河等郡赶来的八路援兵,成功清除了邺城周边的大部分据点,只余一座孤城。

正在进攻碻磝和历城的魏军得知邺城被围,唯恐后路被断,只好仓促退兵。历城还好说,冀州镇主陆必那和青州刺史卜天打的有来有往,并没吃太大的亏,撤退时双方还在阵前互相骂了大半个时辰——当然,这种对骂就跟老朋友闲话家常差不多,两人对线多年,早习惯了。

可碻磝方向的济州镇主屈竑就有点吐血,他强攻碻磝二十多日,用尽了各种歹毒计谋,全都师疲无功,反而折损了两千多人,算是辜负了元沐兰的信任和提拔,浓密的黑发变得白如霜雪,仿佛苍老了数十岁。

“吴韬,我定杀汝!”

望着摇摇欲坠,却始终坚持不倒的碻磝城,屈竑骑在马上,满心不甘,双目欲喷出火来,他指天发誓,必会卷土重来,到时候要把吴韬扒皮抽筋,挫骨扬灰!

吴韬在城头解开腰带,冲着屈竑撒了泡尿!

得知东线全面败退,而邺城又被包围,援军都被打垮,元沐兰终于派来了使者,前往中牟求见徐佑。

使者是穆梵,和徐佑是老朋友了,但徐佑避而不见,由谭卓和何濡和他会面,双方也不寒暄,穆梵开门见山的道:“听闻贵国突生变故,楚主因而召徐大将军回京,我奉军帅之命,特来为徐大将军送行!”

这是下马威,表明北魏对楚国朝廷的动静一清二楚。

谭卓笑道:“区区小贼,成不了气候,何劳贵主费心?”

“哦?”

穆梵故作惊讶状,道:“孙冠身为大宗师,武功称雄南北,天师道下辖二十四治,教众数百万之多,这样的小贼,在下愚钝,百余年来见所未见,闻所未闻。”

何濡冷冷道:“妖道不知天数,妄移神器,鹤鸣山就算能招聚百万众,也不过土鸡瓦狗尔。大将军已禀告主上,只遣一良将,率三万虎贲回京,不出旬月,天师道弹指可定!”

言外之意,我走了三万人,还有十万和你们打,千万别得意太早。

穆梵沉吟起来,徐佑行事别具一格,或许真的敢抗旨不亲自回京,只分兵三万前去平定孙冠的叛乱。

说心里话,孙冠是大宗师不假,可战争不是江湖比武,精锐部曲要长年累月的操练,后勤补给要长年累月的囤积,兵甲器械要长年累月的锻造,三者缺一不可,所以天师道教众的战斗力怎样,大家心里都没底。而徐佑的部曲经过西凉和北魏的双重检验,堪称世间一等一的强兵,只出动三万人,会不会真的能平定天师道?

穆梵哈哈笑道:“当年都明玉仅靠着扬州治一治之力,就在江东半壁搅起了滔天的风浪,孙冠如今可是二十四治齐反,何祭酒未免太过轻敌……”

谭卓嗤之以鼻,道:“此一时彼一时!都明玉叛乱,大将军尚在蛰伏之中,想做点什么也是有心无力,可最后破贼,还不是仰仗大将军的妙计?现在大将军位极人臣,有足够的实力去对付孙冠,穆将军若是不信,大可拭目以待!”

针锋相对的不客气,不是为了耍嘴皮子吵架,而是为了接下来的和谈做铺垫,穆梵见言语占不到便宜,改变了策略,道:“我对大将军是相当敬仰的,也认为大将军出马,孙冠不是对手,可是只遣一所谓的良将,难道不怕楚主不高兴?”

谭卓点到即止,道:“我主乃明君!”

何濡却嘴上不饶人,道:“穆将军久在鲍鱼之肆而不闻其臭,或许不知道什么是明君,我举个例子,元光如果生在大楚,绝不会屡受猜疑……”

穆梵离间不成,反而引火烧身,何濡的话实属对魏国皇帝的大不敬,驳斥也不是,同意更不行,其实他连听都不应该听。

啪!

穆梵摔了茶杯,愤然站起,然后拂袖而去。

他并不恼怒,但是主辱臣死,不做个样子,日后被外侯官察知,再传到皇帝耳朵里,不死也得脱层皮。

如果元瑜真是胸怀宽大的明君也就算了,偏偏……哎,这就像越是穷人越是得装出格调和层次,自己没有的东西,最恨别人提。

谭卓追出去,礼送穆梵离开,该有的程序不能少,毕竟大楚是礼仪之邦,不和披发左衽的索虏一般见识。

第一次谈判宣告破裂。

不过,大家都不急,知道这只是开胃菜,元沐兰过几天还得派人来。

因为徐佑给叶珉发了指示,要他不必顾忌,在邺城好好的打,打的越好,中牟这边才能越好的谈。

果然,不用过几天,第二天,元沐兰的使者又来,还是穆梵。

这厮的脸皮,够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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