沮渠乌孤拦住了温子攸的去路,黑色的战袍满是血污,以他的身份和年纪,原可不必上阵杀敌,可胡人就是如此,荣耀来自马背,声名显于敌国,哪怕是统帅,逢阵不敢冲,就会被人瞧不起,主要是过不了自己那一关,所以姚吉以金雀天子之尊,亲率具装冲锋,旁人都习以为常,沮渠乌孤自然不会例外。
“军师可否解答在下一个疑惑?”

温子攸客客气气的道:“凉州王请说!”

凉州王三个字,真是让沮渠乌孤从脸上爽到了心里,要不是多年当狗的隐忍经验,这会都要笑出声来,他也不否认,说话更直接,道:“我投靠徐大将军,是为了卢水胡的利益,不得已而为之。军师却不该是这样的人,你跟随主上将近十年,从普通皇子而左部帅,从左部帅而南面称尊,君臣恩遇之奇,朝廷内外,谁人不知,谁人不晓?我曾以为,哪怕天下都背叛了主上,军师也会以死全节,没想到竟和在下这样的三姓家奴一道,归顺了南人……”

能这么没脸没皮的自称三姓家奴,可想而知沮渠乌孤的厚黑学修养已经凌驾于道德和星空之上,怪不得多次改朝换代都能够屹立不倒,这是别人学不来的真本事。

温子攸并没有因为沮渠乌孤把他贬低的和对方相同的层次而着恼,道:“管子云,尊君卑臣,非计亲也,以势胜也。今徐大将军得势,势大象,天下往,凉州王顺势来归,我岂能逆势而为?”

管子说没什么君权神授,没什么忠孝仁义,维系君臣关系的实质是利害。沮渠乌孤听懂了温子攸话里的意思,大喜道:“如此说,我们这样做,是圣人允许的了?”

姚氏立国之后,崇慕汉化,尊儒礼佛,仅长安城内就有儒生一万六千多人,言必称圣人说,并不突兀和难以接受。

沮渠乌孤虽然自嘲三姓家奴,可内心深处未尝不想有个好名声,没人喜欢在臭污泥沟里打滚,最好的结局莫过于既得了利,又得了名。

“人君失势,君制于臣,臣虽不忠,君不能夺。你我身为臣子,不得已而为之,圣人也会体谅三分。”

沮渠乌孤顿时觉得温子攸亲近了不少,往年这位军师将军高深莫测,手段也毒辣的骇人,他不经常来京,保留着表面的尊重,实则敬而远之。今日拦路,本想戏谑一二,没料到谈天颇为相得。

“是是,军师解的好,圣人体谅的也好!”

其实人同此心,自个投降了,会下意识的找同类抱团取暖,反正都是凉奸,羞耻感没那么浓烈。

又听温子攸道:“飞龙乘云,腾蛇游雾,云罢雾霁,龙蛇于蚯虫何异?今后你我之间,还当多多往来,同为降臣,总比楚人知心……”

这就有点开诚布公的架势了,沮渠乌孤是缺根筋的戎狄里难得的聪明人,以后楚国统治关中,必定要分成两大派系,一是楚人,一是凉臣,若能和温子攸结成同盟,他在朝中,自己在凉州,互通有无,很多难题都不再是难题。

沮渠乌孤饱经风霜的脸上露出今生最为诚挚的笑容,道:“全听军师的!”

接下来沮渠乌孤还要去南门解决弥婆触,温子攸留在城内负责善后事宜,两人惜惜作别。弥婆触与朱智交战正酣,小诸葛滑不留手,结阵固垒,又有御朵卫和两千轻骑左右游荡,弥婆触示弱诱敌,佯败诱敌,可怎么都不好使,一时也没办法破阵。后来发现灞水战局逐渐不顺,为了给姚吉打开逃回长安的通道,不再和朱智彼此试探,直接短兵相接,等察觉城内火起,心知有变,却陷在阵中,脱身不得。

也是这时,沮渠乌孤带着卢水胡出现在弥婆触的身后,他以为援军来了,大喜过望,可来的却是断送了西凉最后一点希望的死神。

弥婆触猝不及防,被沮渠乌孤掩杀,朱智趁势夹击,兵败如山倒,一万西凉大马死伤殆尽,他也成了朱智的阶下囚,然后由御朵卫和卢水胡联手,拦住了姚吉的归路。

前有拦截,后有追兵,左是灞水,右是秦岭,已是四面楚歌,姚吉策马而出,遥指沮渠乌孤,咬牙道:“张掖公,我自问对你不薄,为何背主投敌,坏我姚氏社稷,岂不心中有愧么?”

沮渠乌孤大笑,道:“姚吉!你昏庸无道,登基一载,搞的民不聊生,凉人苦之久矣!我顺天应时,背昏主,投明君,天下称道,何愧之有?你扪心自问,坏尔家社稷者,是我们这些做臣子的吗?不是!是你们姚氏子孙自作之孽,先帝尸骨未寒,二子夺嫡,一逞威于内,一邀兵于外,山河在德,姚氏既失德,当失社稷,于他人何干!”

这番话浩然正气,掷地有声,姚吉连反驳都反驳不得,气势输了大截,道:“军师将军安在?你……”说到这停顿了片刻,显然很怕温子攸已经遭了毒手,“你把他怎样了?”

沮渠乌孤露出奇怪的神色,道:“军师也投诚了……”

“什么?”姚吉难以置信,厉声道:“老貉子,以为我会受你离间吗?”

沮渠乌孤摇头,道:“真的,事到如今,我又何必骗你?樊疆是军师亲手所杀,要不长安城内必然还要恶战一场,弥婆触也不会败的这么快……”

姚吉听出他说的是真话,硬是忍着把喉头的血咽了下去,左右四顾,楚军已经围了上来,麾下轻骑人人惊慌,士气低迷,心中生出英雄末路的哀叹,道:“降了吧!”

李璧劝道;“陛下,今日唯死战而已!我投降,尚可为将,不丢官品,可陛下投降,天无二日,楚主怎么容你?不如死战突围,再谋后算。”

姚吉突然放声长笑,道:“称孤道寡,何乐之有?想我纵横天下,从者如云,国破之时,还得李卿这样的忠臣为伴,此生足矣!这场国战,我们败了,败了就认命,可这数千部曲都是大好男儿,不必随我葬送在这里,你带着他们向徐佑投降。徐佑为人坦荡,处事敦厚,不会难为你们的……”说完趁众人不备,拔刀自刎。

“陛下!”

李璧翻身落马,抱着姚吉的尸体仰头痛哭,撕心裂肺之声,让那天际掠过的雁也不忍卒听,绕着灞水数圈,振翅高飞而去。

身后的数千轻骑也跟着下马,跪地悲泣,不知谁人先唱:“男儿欲作健,结伴不须多。鹞子经天飞,群雀两向波。”

千人相和:“长安十二门,八水绕城郭。征战三千里,白发枉蹉跎。”

然后是数千人的悲歌:“兄在城中弟在外,弓无弦,箭无括。食粮乏尽若为活?救我来!救我来!”

“食粮乏尽若为活?救我来!救我来!”

渭水东流,鸣声幽咽,似为这天地间的尸山血海而鼓角横吹,斑驳的夕阳西落,徐佑听着耳边传来的男儿将死之声,也不禁心生感慨,无论胜负,这都是值得尊重的敌人,道:“传令,凡凉军弃械投降者,皆可免罪。欲归家,发放路赀,欲从军,可接受改造后编入翠羽军为卒。”

随后,李璧放下武器率众投降,提出的唯一条件,是不得凌辱姚吉的尸体,妥当安葬,徐佑接受了这个条件,并对李璧大为欣赏。

而与此同时,守西门逍遥园的全常翼未发一矢,乖乖的向山宗投降,逃跑的姚湛也被薛玄莫带兵捉住,至此,凉国成建制的抵抗力量全部被摧毁,只有偏远各郡尚有数百或千余州郡兵,已不足为虑,传檄可定。

“拜见大将军!”

“张掖公请起!”

这是徐佑第一次见到沮渠乌孤,他身量高大,鹰目炯炯,苍老又棱角分明的脸庞上刻着无数道深深的褶皱,仿佛每道褶皱里都写着卢水胡在各方强大势力中挣扎求存的不易。

他陪着小心,诚惶诚恐,可徐佑知道,一旦失势,眼前这个卑躬屈膝的胡人就会变成嗜血的恶狼,第一个扑上来把他撕咬成碎片。

正如这次的盟约,沮渠乌孤也是见姚吉在灞水之战里败局已定,才真正决定投降履约,收服这样的老狐狸,不能急于一时。

“此次我军能够顺利攻克长安,张掖公居功甚伟,稍后我会奏报金陵,为张掖公请功!”言外之意,答应你的,会赏给你,先不要急。

“不敢,节下只是略尽绵薄,若非主上圣明在御,大将军神武命世,单凭节下,怎能立此大功?”

这是当仁不让的把功劳占住,并附送两顶高帽,众目睽睽,再不能反悔了。徐佑笑道:“张掖公太谦逊了!走吧,今天鏖战竟日,大家都疲惫不堪,先在城外宿营休整,等明日大早,随我一道入城!”

是夜,赏三军酒肉,城外的营地里十数万人痛饮狂欢,城内却风声鹤唳,几家欢乐几家哀,朱智奉徐佑令,先行带梁州军入城,和山宗的幽都军分别看管凉国贵戚和百官不受滋扰,并封禁了所有府库,宫阙里也派了重兵看守,不得让乱兵进内。

当然,这一夜山宗杀了不少人,只为肃清所有的隐患,导致十余年后,此间闻山宗大名,小儿不敢夜啼!

第二天,辰时,东门外鼓声大振,百战余生的精锐兵卒全身披甲,手执枫枪,夹道而立,徐佑骑马率众将缓缓而入,在他身后,旌旗蔽日,铠甲耀光,迤逦近十里之遥。

川原缭绕浮云外,宫阙参差落照间,

长安,

这座铭刻在华族血液里的伟大城池,在失陷于胡人百年后,再次回到了汉人的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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