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容公主府。
元沐兰的封地在肆州秀容郡,所以又称为秀容公主,她的府邸坐落在京城北郊,毗邻北苑和白杨泉,隔着院子可以看到永宁寺高达三百多尺的七级浮屠塔,又引如浑活水流经假山池沼之中,有高有凹,有曲有深,有峻而悬,有平而坦,自成天然之趣。

元瑜为了补偿她自幼离京受的苦,不惜物力人力,将公主府建造的雅致又堂皇,远超秀容公主该有的规制,还一度受到御史台的诘问。而元沐兰习惯了戎马倥偬的北疆生涯,一张床,一条被,安稳的睡一觉足矣,对公主府的奢靡无度相当反感,但也无法拒绝来自父亲的善意,回京后落脚于此,到现在除了她自个的院子和后花园,其他地方去都没有去过。

离开大将军府,元沐兰立刻派人召来于忠,漫步在后花院的兰花丛中,盛开的墨兰或桃绿、或粉红、或洁白,正如孔子说的那样,兰,是王者香,也是元沐兰心头最爱。

“最近南边有什么异动?”

“没有,平安无事!”

“金陵的白鹭,可都尽职?”

于忠笑道:“灭蒙,这是外侯官的事,我怎么知道?”

“外侯官的情报还不是要报给内侯官归档,你已是内侯官的龙雀之一,岂会不知?”

“灭蒙可真是冤枉,我在内侯官只是凑数的,别人不给我小鞋穿就是好的,哪里会让我接触到机密情报,尤其……尤其和南边相关……”

“嗯?”元沐兰容色微冷,道:“还因为早前那件事,皇鸟对你不太信任?”

“那倒不是,侯官令明白我和祛疾只是听命行事,要怪罪也是怪罪灭蒙,不会拿我这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撒气。”于忠嬉赔着笑道:“主要是内侯官里职责分明,不是我负责的部分,绝对不能打听。灭蒙较少在侯官曹里走动,可能不知侯官令对多嘴多舌的人处罚之严厉,没人敢违犯的……”

元沐兰之所以在侯官曹担任灭蒙,是元瑜亲自点的将,也是破例以公主之身在内朝安插了重要职务,说来说去,皇帝这是愧疚,也是对女儿的偏宠,太子元泷和诸王子如元克等对此颇有微词。

见元沐兰不吱声,于忠小心翼翼的道:“灭蒙突然问起南边,是不是发现了什么线索?”

元沐兰摇摇头,道:“知道朱智现在在哪吗?”

“朱智?”于忠诧异道:“他是江州刺史,肯定在浔阳啊!”

“那可未必……”

元沐兰沉吟片刻,道:“于忠,你手里有可靠的白鹭吗?替我往江州走一遭,若能打探出朱智的下落,我禀告父皇,拔擢你为灭蒙!”

于忠的眼眸顿时亮了起来。

平城内外的动荡持续了整整七日,高腾以残酷的血腥手段压住了流言,并杀了一百多个号称是岛夷奸细的汉人,终于杀的人人闭口,再不敢恣意谣传。同时,元光也没办法继续躲清静,宫中内侍每天都带着元瑜的口谕来问安,他只好出门上朝,表态支持新政,元瑜降阶下迎,携手入太极殿,兄友弟恭的场景倒是让很多百姓大觉安心,无形中平息了高腾的滥杀造成的恶劣影响。

随后,武川镇的镇都大将贺拔荣奉调回京,旋即下狱治罪,如无意外,他恐怕再也见不到狱外的天日。高腾凭借这次的突出表现,成功说服了元瑜,由他的弟弟高远接替镇都大将,掌控武川镇军政大权。

元瑜借贺拔荣杀鸡儆猴,震慑了群臣,又借流言逼得元光无法置身事外,哪怕不同意,也得支持汉化。然后以崔伯余为首,开始跨越式的推进汉化:第一,废除了鲜卑文字,凡奏请、国书、表章和信笺全部改用汉字;第二:废除胡服,变左衽为右衽,变披发为束发,宫中府中,全部改穿汉服;第三,废除诸北语,全部改说洛阳正音,三十以上,习性已久,容不可猝革。三十以下,见在朝廷之人,敢说北语,当加降黜;第四,胡汉通婚,为太子元泷纳范阳卢氏的女郎为妃,将乐安公主嫁给太原王氏的子弟为媳,以此为样子,鼓励;第五,厘定门第,以范阳卢氏、太原王氏、清河崔氏、荥阳郑氏为高门四姓,地位和待遇如同穆、陆、贺、刘、楼、于、嵇、尉八姓,进一步将鲜卑贵族和汉人高门融合;

第六…………第七……第八……

仅仅是汉化,就多达十九条,细则更是数不胜数,凡此种种,无不彰显元瑜彻底汉化的决心和勇气,他无视了鲜卑贵族的不满,无视了可能会引起的朝局动荡,甚至无视了长远来看对北魏造成的严重的负面影响。击败柔然帝国的前所未有的大胜,让他的雄心壮志再也按捺不住,如同脱缰的野马,不管前面是康庄大道,还是万丈悬崖,只顾着往前狂奔,甚至都懒得停下来探出头去看一眼。

元光自那次上朝之后,再也没有露面,不时的有鲜卑贵族私下求见,都被拒之门外。事成定局,谁也没有劝阻皇帝的能力,尤其他身处嫌疑之地,开口只能适得其反。

“父皇变了……”

“嗯?”

元沐兰略显沮丧,道:“柔然溃败之后,他不再像以前那样听得进别人的谏言,内朝和外朝皆成了摆设,除了崔伯余和那个嵩山道人康静,连大和尚的话他都置若罔闻,此次汉化,族人怨言颇多,下一步还要实行均田制和三长制,我真怕惹出事来,贺拔荣在前,未必不会有人效仿于后……”

元光叹了口气,道:“皇兄自有伟略,奚斤和长孙狄等人也劝不得,那就不要管了。”

“这些我可以不管,但崔伯余力主改革官制,吸取南朝的经验,立九品,分正从,设三省六部,废除八大人官和内曹议事,有传闻说也将不再设大将军之职,改设为领军将军,由师父接替长孙狄,担任太尉。太尉虽属三公之列,可是虚职,并无带兵之权……”元沐兰美眸透着几分愧疚,道:“这样明升暗降的伎俩,等而下之,不该是帝王所用,师父,全赖那崔伯余……”

元光伸手轻轻的抚摸着元沐兰的青丝,很多年了……也许从元沐兰入了五品,他就很少再有这样宠溺的举动,轻声道:“你我都是军人,刀口舐血多年,活下来已经万幸,功名利禄,比得过那些战死沙场的袍泽吗?太尉便太尉,不带兵就不带兵,你知道我的心思,若有可能,连太尉我也不要当,只是……”

元光没有说的太明白,元沐兰心里清楚,只是元瑜不肯放他离开,拿掉了大将军的军权,还要把他控制在眼皮子底下才放心,兄弟猜忌至此,这皇家,又有什么意思?

“至于崔伯余,此人有经天纬地之才,日后对付朱智,尚需仰仗他的神谋,你切莫得罪了他,也千万别寻他的麻烦。”

“师父!”

“听话!”元光收回了手,目光悠远,道:“沐兰,还记得你在襁褓之内,我被柔然突袭,抱着你杀出重围,鲜血滴到了你的唇角,你却不哭不闹,那时我就知道,大鲜卑神在上,你是神赐给我族的礼物,所以无论如何,这次纷争,你都不要轻易涉足!”

元沐兰沉默了许久,道:“我知道!”

这时有人匆匆来报,说门外有一女郎要见纥奚丑奴,手持玉诀为信物,元光让下人请来丑奴,一看玉诀,她兴奋的跳起来,直接往门外跑去。

元沐兰奇道:“什么人让丑奴这么开心?”

元光笑道:“想必是南边来的故人……”

元沐兰想起了南朝那段不算很愉快的经历,玉石般璀璨的眼眸闪烁着异彩,道:“那我也瞧瞧去!”

“还有,沐兰,让侯官曹别去招惹丑奴的朋友,她在平城一日,护住她的周全!”

元沐兰回眸笑道:“我这个挂名的灭蒙还说得上话,师父放心吧!”

元光一猜即准,来的正是方斯年。她看似天真,其实不傻,来平城直接去找元沐兰,后果难料,可要是先找上丑奴,元光无论如何都要给自家徐郎君几分薄面,那就安全无虞,再通过丑奴去见元沐兰,也就十拿九稳了。

两女见面,抱着好一阵哭笑,好不容易等她们平静下来,元沐兰唇角含笑,道:“方女郎,咱们在明玉山曾经见过……”

何止见过,还间接过了一招,也是那时元沐兰记住了方斯年这个小小的女郎,只是没料到这才过去两年,她已踏入了五品的山门。

“斯年见过公主!”

方斯年的笑容不染尘埃,透着天地自然的灵秀,道:“真是巧了,我此来平城,一为想念丑奴,看看她在平城过得好不好;二来,正是为了公主……”

“哦?”元沐兰笑道:“为了我?”

“是!”

方斯年随意的拱手作揖,可举止间却暗合不可言说的玄妙,肃然道:“请公主赐教锦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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