浔阳,就是白居易《琵琶行》里开篇那句“浔阳江头夜送客”的浔阳,徐佑前后两世,都是第一次来到这个号称“三江之口,七省通衢”的天下眉目之地,所见所闻,颇为新鲜。
浔阳是江州的治所,主要是丘陵、山地和滨湖平原地形,水系发达,交通便利,徐佑乘舟直抵浔阳城,从水门入城内,在刺史府见到了朱智。

多年未见,朱智不见老,反而精神灼烁,气势内敛,给人的感觉从锋芒毕露的剑变成了不动如山的鼎。

剑可平天下,鼎可镇江山!

他甚至来不及换鞋,穿着木屐迎出中门,挽着徐佑的手臂,仰头大笑道:“七郎,我日思夜盼,总算等到你了!”

身旁的主簿、司马、长史等人无不惊骇,他们这位刺史可以说智绝当世、洞明烛照,平日里不管处理政务还是断狱诀讼,皆是云淡风轻的从容和不动声色的深邃,今日却为了徐佑开中门亲迎,又不顾形象的喜形于色,哪怕幽夜逸光享誉江东,徐佑并非普通人,这个礼遇也太过了些。

“来来,我为你引见一下江州豪杰。”朱智指着身后一中年男子,长髯过胸,双眉入鬓,凤眼如春水,肌肤赛霜雪,年轻时候想必也招惹了不少女郎爱慕,道:“这位是祝元英,现在刺史府屈居主簿,乃社稷之才!”

能被朱智称为社稷才,徐佑忍不住多打量几眼,见礼道:“祝主簿!”

祝元英笑道:“早就听闻微之郎君大名,今日得见,三生之幸!”

“这位是江州司马宋晃,骁勇善战。”

江州司马?

徐佑眼角低垂,瞄了眼宋晃的衣摆,干燥的很。嗯,江州司马青衫湿,白居易一首诗让人以为司马都是文弱书生,多愁善感,其实司马主军事,向来都是武将。

“宋司马!”

……

诸人引见完毕,入了内堂,朱智只留下祝元英为陪客,徐佑立知此人乃朱智绝对的心腹,可以共商大事。

“月前从顾允处得到四叔来信,信中所言,和我不谋而合。”徐佑开门见山,道:“安休明弑父篡位,人神共愤,天下当共诛之。今扬州在顾氏手里,江州在朱氏手里,兵多将广,钱足粮丰,欠缺的只是起兵的大义。”

祝元英点头道:“不错,安休明虽得位不正,可毕竟已登基称帝,我们身为臣子,若贸然举兵,被他扣以图谋不轨的污名,军心必乱。”

“所以要把国事变成家事!”徐佑道:“临川王安休林,先帝第六子,雅量高致,经我劝谏,愿为义军张目。料来有他振臂,安休明想要污蔑我等,天下人也不会尽信!”

“仅仅临川王一人,尚未可足以为凭!”

“江夏王安休若,先帝第三子,如果他也加入,祝主簿以为如何?”

祝元英正色道:“若江夏王也能反正,大事可期!只是……江夏王神明爽发,雄决于武,绝不甘居于人下。若侥幸灭贼,天无二日,临川王何以自处?”

“临川王谦和少欲,愿奉江夏王为主。”

祝元英喜不自胜,道:“如此,大事可成!”

朱智这时才接过话头,道:“微之可有腹案,该怎么劝谏江夏王?”

“离开临川时,六殿下赐我手书一封,言辞恳切,字字泣血,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江夏王身负国仇家恨,说服他不是难事!”

朱智摇摇头,道:“你和江夏王没有来往,不太了解他的为人。此子虽小有韬略,然犹疑多虑,素无决断,麾下仰仗的,无非一文一武。文有颜婉,现任录事参军,深受爱遇,随伴十余年,言必听,计必从,想要劝谏江夏王,先得说服颜婉。”

“幸得四叔提醒,我会小心和颜婉打交道!”徐佑突然笑道:“不过,我听说颜婉名字像是妇人,可长相却胜似屠夫……”

朱智也是一笑,目光颇为玩味,道:“我忘了你已将郭氏遗孀收入房内,对江夏王的事必然了如指掌,那就不班门弄斧,贻笑大方了!”

詹文君现在住到了明玉山,两人的关系无论如何瞒不住的,徐佑忙赔着笑道:“四叔别打趣我了,江夏王府的详情,还得四叔指点。文有颜婉,武有何人呢?”

朱智若有深意的看着徐佑,道:“武,自然是檀孝祖!”

徐佑疑惑道:“檀孝祖?我怎么没有一点印象?”

祝元英如数家珍,道:“檀孝祖,梁州人,出身寒苦,十五岁时幸得宁朔将军赵伦看重,得以踏入军伍。两年后赵伦平蛮时战死,临时之际,举荐他入了征北大将军何方明的幕府,受何征北悉心教导,堪称亦师亦友。后来何方明谋逆被族诛,几大得力部下也难逃一死,不过檀孝祖年纪尚幼,名声不显,从灭族案里脱身,转战各方,立下赫赫战功,被先帝赏识,派给江夏王出镇荆雍要地。可以说檀孝祖尽得何方明的衣钵,用兵神鬼莫测,这些年先后平定缘沔诸蛮、郧山蛮、犬羊蛮、五水蛮等西南蛮族,大大稳定了荆雍的局势,是江夏王身边最不可轻视的人物。”

徐佑击掌赞道:“果然英雄了得!我等举义平贼,有檀孝祖如有一虎,真是天助我也!”说完和朱智对视,同时大笑。

笑声里却各安心思,徐佑有詹文君为佐助,她所在的郭氏和掌控的船阁本就是江夏王的耳目,对江夏王府的了解并不比朱智差,加上何濡是何方明的遗腹子,回到江东近十年,日夜谋划着颠覆安氏王朝,岂能不知道檀孝祖?

徐佑忌惮的是朱智刚才那暗含深意的表情,何濡的身份向来是绝密,可朱智何许人?智深似海,近乎妖魅,手里的底牌多的让人羡慕,若世上还有人可以窥破何濡的身份,能且只能是朱智一人!

徐佑看不透朱智,正如朱智看不透他一样,不过这并不影响两人的精诚合作,何濡的底细,放到这场翻天覆地的大变局里根本无足轻重。

就算是何方明的儿子又能如何?

无兵无将无力无势,依附徐佑的可怜虫,还能把天捅个窟窿不成?

三人密议良久,最后朱智问道:“微之可还有难处?”

徐佑沉声道:“最大的难处,时不我待!我们在谋划布局,安休明也没有闲着,真被他彻底掌握中军,稳住金陵局势,再强迫那些意志不坚定的州郡投诚,将来起兵,怕是绵延日久,伤及国本,给北魏可趁之机。”

“北魏方面,暂时不用担心。我两月前已秘密遣人请西凉国主姚琰屯重兵于河东郡,与北魏的河内郡遥相对峙。同时让请姚琰联络柔然,以鬼方军三十万之众,越过意辛山和南床山,进逼受降城和武川镇。至于荆州沿线诸镇要地,我自有疑兵之计,可让北魏忌惮三分,不敢妄动!”

徐佑起身下拜,道:“四叔为国为民,殚精竭虑,小侄为那些免受刀兵之苦的百姓谢过四叔!”

朱智扶起他,笑道:“雕虫小技,何足挂齿?微之担忧的金陵方面,我会想办法拖延安休明整顿中军和稳定朝局的脚步,给你足够的时间安排布置。你且放手去干,其余的都交给我,定让你无后顾之忧。只要说服江夏王,此次举义,微之就是首功,日后论功行赏,复义兴郡望,再不是难事!”

雕虫小技?

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徐佑再蠢,也知道请动西凉和柔然出兵比登天还难,更难的是朱智在金陵大局刚刚笃定之时,就已经派人前往西凉合纵连横,这样的手段,谁能不说个服字?

徐佑谦虚道:“大事未成,论功未免太急切。况且我何德何能,敢居首功?”

朱智微微一笑,道:“我说你首功,就是首功,谁敢多嘴,杀了便是。死人,总不能再来抢功劳了不是?”

徐佑愣了愣,唇角扬起,道:“四叔所言极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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