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战!血战!血战!
钱塘的战况一日三变,流水般送到徐佑的案头。通篇累牍,可简单归纳成两个字:残烈!

短短二十余日,日夜不休,人命成了最不值钱的东西,每日消耗的攻城器械都创造了有史以来的记录,双方围绕着钱塘周围展开了殊死搏杀,从护城河外到城头女墙,从四方翼城到两军阵前,每一分每一寸,无不要用将士的血肉和性命来拼夺争抢,听闻手指往土里一抓,都能从指缝渗出血来。无数被裹挟在钱塘城中的老百姓成了战争的牺牲品,被驱使着协助白贼守城,上至老弱,下至妇幼,无一幸免,各种骇人听闻的惨状无不考验着人性最残忍最黑暗的那一面。

看完战报,徐佑的脸色很是沉重,钱塘战事不利,拖得越久,对普通人的伤害越大,宁为太平犬,不为乱世人,经此一役,不知多少人要家破人亡,生死两隔。可谁又能想到,困守孤城、坐以待毙的白贼竟然还有这样的战斗力,能够在萧玉树和朱智不计伤亡的疯狂进攻下守的坚若磐石?

“白贼两员猛将,千叶善攻,刘彖善守,不过善攻者终究在你来我往的对攻中输给了朱智。刘彖则不一样,自他夺取钱塘以来,邱原也好,萧玉树也罢,都不能动摇钱塘分毫,现在加上朱智,朝廷聚拢了几近十五万兵马,却依旧望城兴叹,难以踏入城内一步。所以七郎,日后我们若是起兵,麾下要多招募一些善守者,至少可保根基不失,哈!”

徐佑没好气的道:“起什么兵,小心被卧虎司的黄耳犬听到,抓你去黄沙狱受苦!”

“孟行春如今对七郎毕恭毕敬的,绝不肯因这点小事得罪咱们,没什们好怕的!”何濡歪着头,眼睛似睁似闭,笑道:“你有没有想过,为何救出公主之后,孟行春的态度比之以前更加的热切呢?”

徐佑明白他的意思,并不接这个话,冬至却起哄问道:“婢子愚钝,请郎君明示!”

“道理很简单,那位山阴……哦,冠军公主安玉秀定是瞧上咱们七郎了!”

冬至抿嘴笑道:“那也没什么稀奇啊,小郎这样的人,别说安玉秀,就是天上的仙女也会喜欢的!”

“天上的仙女太遥远了,给不了咱们好处。安玉秀则不同,这次失陷敌营,受尽折辱,夫家又满门遭祸,安子道必定心生怜悯,大加疼爱,就算称不上言听计从,也会不吝赏赐,以弥补歉疚之意。七郎毕竟跟安玉秀共过患难,对其恩情不小,说不定安子道爱屋及乌,一高兴重新让七郎回归士籍……”

履霜眼眸微亮,道:“是这个道理!小郎,要不要派人去金陵拜见公主?自然,我们不会主动提什么要求,单单问候起居而已,却能让公主时时记挂着钱塘还有位恩人……”

徐佑叹了口气,道:“你们两个啊,别听其翼胡说,安玉秀何等身份,脱了险境,急着跟咱们撇清关系还来不及,哪里会主动提及这段耻辱的往事?再者当时大家都是为了自保,谈不上恩情不恩情的,攀扯这些,没得让人小看!”

冬至履霜不再言语,她们两个向来恪守分寸,徐佑既然明确拒绝,自不会再提。可何濡却没她们那么好说话,嘿嘿笑道:“七郎最懂女郎的心思,若即若离,才是撩拨芳心的不二法门。不去见她是对的,显得洒脱高岸,反而能够挑起她的好奇,继而对七郎念念不忘……”

“够了!”

徐佑脸色一正,眉头皱起,何濡笑着闭口,双目微合,探手进怀里惬意的搓了起来。

“说正事吧,这次从钱塘总共带出来多少钱?”

履霜忙道:“大概有一千余万钱,小郎可是要用钱么?我马上安排人去取!”

“留五十万钱做家用,其他一千万钱全部交给顾允,资助他购买米粮供应前线军需。”

“啊?这……”

履霜惊讶万分,道:“顾府君向小郎开口募集军资用度吗?”

冬至接过话道:“这几日吴郡那些门阀士族自愿筹措大量的钱米绢帛,主动送往太守府,准备犒劳正在钱塘血战的将士们,小郎可是想参与其中?”

“甘附骥尾,略尽薄力!”

徐佑目光深邃,和何濡对视一眼,眼中别有意味,道:“钱塘也是你我的家,早一日平定,我们也好早一日回去。钱财身外物,没有了可以再赚,不必斤斤计较!”

后方运送的军需并没有激发朝廷军队的战斗力,钱塘还是久攻不下,甚至金陵城中的诸位公卿也坐不住了,接连发文督促萧玉树速战克敌,要不是萧勋奇在背后影响着安子道,加上阵前换帅对军心不利,这位刚刚崛起的征东将军很可能就要打道回府了。

战事持续到四月中旬,暑气渐起,燥热难当,钱塘城内发生了瘟疫,天天都有人毙命,都明玉果断处置,将全城分割成二十四处,派兵严防死守,但凡有一丝染病症状的人全都拉出去处死,然后将尸体用投石机发射到城外的朝廷军中。此举引起了蔓延性的恐慌,直接导致各州的府州兵畏缩不前,且在一次眼看要登上城头的攻城战时仓皇败退,萧玉树勃然大怒,查明该部是邱原麾下的部曲,竟然不顾幕僚们的反对,将邱原斩首示众。

消息传到吴县,徐佑深感震惊,邱原虽然屡战屡败,表现不尽如人意,可也是正五品的折冲将军,萧玉树只是假节而已。朝廷命将,以节为信,权力极大,依次分为使持节、持节、假节三等,使持节得杀两千石以下官吏;持节得杀无官位之人;假节只能杀犯军令的军人。邱原再怎么临敌失机,也绝不是假节的萧玉树可以专擅杀之的角色,如此跋扈,当真不怕安子道猜忌吗?

徐佑连夜去见顾允,说起邱原,顾允抚掌叹惜,道:“邱折冲本是难得的悍将,此次平乱再有不是,可也死命守住了嘉兴,免去了北扬州受白贼荼毒之苦,萧征东怒而杀之,实在让人扼腕!”

“飞卿,你觉得萧将军杀邱原,会不会暗中受了皇命?”

“应该不是!”顾允摇摇头,低声道:“据我所知,都明玉将染了疫病的尸体砍烂后浸泡秽物,然后抛射出城,又派人四处散布流言,说这种病沾着必死,药石无救。邱原麾下的府州兵经过之前的数次作战,早就被白贼吓破了胆,因流言扰乱了军心,临阵怯战,带头退却,害得中军也无功而返。萧玉树杀邱原,属于临时起意,一为了立威,严肃军纪,好令行禁止;二,想必也是为了战后给安子道点把柄来处罚他……”

徐佑会意,不再说这个话题,前有朱智决堤以自污,后有萧玉树杀将为自保,由此可知这些在外领军的大将已经到了人人自危的地步。管中窥豹,可见一斑,安子道年少时称得上英明神武,可到了晚年,却有些刚愎雄猜,疑太子,疑重臣,疑良将,或许唯一能让他毫无保留信任的,只有司隶校尉萧勋奇一人!

“对了,我将微之倾尽家财以资军需的事密奏主上,主上览奏后对叔父赞说徐氏世代忠良,堪为大楚臣子表率,国难之时尚不惜倾囊相助,实在是赤子之诚!”

顾允的叔公也就是侍中顾卓,上次曾来钱塘宣旨,和徐佑有过一面之缘。他算是安子道的近臣,暗地将绝不能外传的君臣私话送到吴县,似乎有向徐佑示好的意思。

徐佑可没忘记,那天在钱塘码头偶遇,本来相谈甚欢,可一听他是徐氏七郎,顾卓立刻变了脸色,唯恐避之不及。

莫非真的是因为安玉秀的缘故?

徐佑的脑海又浮现出安玉秀清丽的容颜,不过刹那时间,就又抛之脑后。有些事,有些人,想得太多,徒惹烦恼罢了,还不如顺其自然,且行且看吧!

“这是难得的好消息!”何濡听了徐佑的转述,兴奋的拍了下大腿,道:“安子道既然有这个意思,等扬州事了,可以想办法让七郎先恢复士籍!”

徐佑乜他一眼,道:“你之前不是说有安玉秀在,恢复士籍轻而易举吗?”

何濡微微笑道:“那只是逞口舌之快,没有安子道松口,区区安玉秀如何敢把太子亲自插手的案子翻案?这本是千难万难的事,可通过扬州之乱,发生了这么多事,终于出现了一点可以看得见的曙光!”

徐佑默然,安子道或许会以为他是愚忠之辈,若真能因此恢复士籍,自然是大喜。身在这个时代,没有士籍傍身,做起事来委实太难了些。

邱原之死,彻底奠定了萧玉树在军中的地位,他大刀阔斧的整合了麾下的部曲,收了朱智的兵权,然后以中军为根基,操练各州府州兵,淘汰弱、残、怯者,余者编为三军,战斗力突飞猛进,并于五月三日,再次发动了对钱塘的进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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