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玉秀一定误会了。
徐佑优哉游哉的住在县令曾经住的地方,衣服如新,茶香满室,和刘彖这个反贼中的重要人物谈笑风生,怎么看都不像是俘虏,而像是一伙的。

难怪安玉秀骂他是逆贼!

徐佑皱眉道:“刘将军,你是不是受骗了?我听说真正的冠军公主臼头深目、其貌不扬,平时招摇过市、显于人前的,其实是她身边的宫女。你抓到的这个女子貌美如花,定是旁人假冒的。”

安玉秀听他言语羞辱自己,刚要发火,可心中突然一动,美眸飞快的从徐佑脸上扫过,然后低垂着头,没有说话。

刘彖哈哈大笑,道:“徐郎君果然讲究!你放心,我仔细查验过,贺氏的奴仆里有多人指认,这就是冠军公主安玉秀,驸马都尉贺朝之妻。从今日起,她归你了!”

“三人成虎,奴仆的话岂能听信?那些狗才身份低微,像这等皇室的秘闻如何能够得知?我跟司隶府卧虎司的孟假佐是熟识,听他偶尔提起过,刘将军还是小心些,免得受人蒙蔽……”

徐佑絮絮叨叨个没完,刘彖脸色开始变得阴沉,冷冷道:“你要是不喜欢,那也没什么。我手下那么多好男儿,还没沾过女人的身子,若能和这位王女帝姬共度一晚,想必死也甘心!来人,带她离……”

“我愿意!”

感觉到房间内两个男人的目光都投射在自己身上,安玉秀抬起头,看上去镇定自若,可发丝覆盖着的耳根却红的通透,道:“我愿为徐郎君的奴婢,随侍……随侍左右!”

刘彖歪着头,脸上带着几分玩味,道:“你说什么,我没听清!”

安玉秀死死咬着唇,每迈开一步,都似有千斤之重,缓缓走到徐跟跟前,屈膝跪倒,双手交叠伏地,道:“我愿为徐郎君的奴婢!”

刘彖这才大笑道:“看,美人动了春心!我早说嘛,以徐郎君这样的才貌,任你是青楼被万人骑的贱人,还是皇帝老儿尊贵的王女,全都没办法抗拒。我要是女人,都想自荐枕席,和徐郎君共效于飞……”

徐佑仿佛入定的老僧,面色如常,淡淡的道:“若天下女子都是刘将军这样的相貌,我真是宁可孤独终老,敬谢不敏了!”

刘彖又是一阵大笑,转身出门而去。

等外面再无动静,徐佑退开几步,让到一侧,肃然道:“我不知道你用什么法子让刘彖相信你是冠军公主,但我得到消息,冠军公主早已离开山阴,如何会落到贼兵的手里?你假冒公主,到底居心何在?”

刘彖将安玉秀送过来,用意十分的恶毒,徐佑风流的名声在外,孤男寡女,独处一室,就算没有发生什么,瓜田李下,到时候谁能说得清楚?

虽然这个时代对女人的贞洁要求没有那么的严苛,哪怕安玉秀被乱兵侮了身子,她的身份地位也不会受到大的影响,甚至清流舆论也不会因为这种事对她进行鞭挞和指责。

但徐佑就没有这么幸运了,安玉秀是君,他是臣,君臣之分大于男女之别,他以臣欺君,纵然是不得已,罪减一等,也绝落不了好下场。

所以,无论如何,坚决不能坐实安玉秀的身份,说她是假冒的,既可以给皇室留些颜面,也可以给自己留条后路。

安玉秀沉默了片刻,抬起头来,玉石般的肌肤闪耀着柔美的微光,远山的眉,青青的黛,似乎将春色永恒的凝固在了她的容颜上。

“我…………冒用公主的名讳,只是为了在乱军中能够自保!郎君或许不知,像我们这样的低贱女子,一旦被擒,无不成了贼人的玩物,连死都成了奢望的事。唯有身份贵重,奇货可居,才有一丝可能保全住性命和女儿家的清白,郎君若要责骂,我绝无怨言……”

徐佑心中苦笑,只听你的谈吐,哪里像是出身低贱的女子?不过安玉秀倒是个聪明人,顷刻之间就明白自己的用意,顺着假冒身份这个台阶爬了起来。看上去有点自欺欺人,但有些事,只能看破不点破,挂着这层窗户纸,大家相处起来没有避讳,彼此都留下三分余地。

“都是为了活命而已,我责骂你做什么,起来吧!在这个房间内,我能保证没人欺辱你,主人和奴婢的戏言,都是做给别人看的,当不得真。若出了房门,生死由人,各安天命,你自求多福,我也自求多福!”

徐佑走到旁边坐下,看着安玉秀慢慢站起来,倒了杯茶,喝在口中只有苦味,道:“我跟你说实话,现在这种局面连我也不知道还能够维持多久。刘彖喜怒无常,随时都可能翻脸,都明玉高深莫测,更是不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真到了危机关头,我一个废人,不仅救不了自己,也救不了任何人,希望你明白这一点。”

安玉秀犹豫了下,有个问题不问清楚,她实在不敢相信徐佑的任何话,道:“郎君又是如何保住了性命?我听闻义兴徐氏好像跟天师道也有化解不了的仇怨……”

“都明玉想逼我写讨伐朝廷的檄文,我以死推脱,才赢得了这片刻清净。”徐佑道:“但檄文也算不得要紧事,三吴什么都缺,就是不缺才子,都明玉得了扬州数郡,总会有些自诩怀才不遇的败类想要投敌去谋取富贵,人家写的檄文未必比我的逊色!”

安玉秀蕙质兰心,一点就透,秀眸里流出几分失望和黯然,道:“我懂了,怪不得郎君说只有片刻的清净……”

徐佑点点头,道:“反正人为刀殂我为鱼肉,多思无益,你也不用太过忧心。钱塘失陷旬日,若我所料不差,朝廷应该已经勒令扬州都督府出兵平乱,这里是隔断南北的要冲,也是府州兵和反贼正面交战的首选之地。如果朝廷胜了,我们或有逃生的希望,如果朝廷败了……”

安玉秀听的认真,脸上露出询问的神色,徐佑接着道:“朝廷败了,不过一死!”他扬了扬眉,反问道:“你怕死吗?”

“我……我不知道!”

安玉秀感到茫然,她生来就高高在上,不识人间疾苦,无论是皇宫内府还是贺氏门庭,她听的是旁人的夸赞和逢迎,吃的是百味珍馐,穿的是绫罗绸缎,仆役成群,出入乘车,生活算不得奢靡,可也幸福安乐,又何曾想过这个死字?

徐佑冷静的不同寻常,将残酷的现实血淋淋的撕裂在安玉秀眼前,语气却无比的轻描淡写,道:“生而畏死,人之常情。但,人终有一死,不过早晚不同罢了,真到了当死之日,也许就没那么怕了!”

安玉秀受不了他那副天塌下来也毫不在乎的神情,忍不住讥嘲道:“郎君又没死过,怎么会知道死时是什么样子呢?”

“我是死过的人了!”

徐佑眼观鼻、鼻观心,道:“义兴之变那一晚,我就该死了,如今活一日,都是老天爷赏的恩赐。所以,我不畏死!”

安玉秀默然半响,道:“我还做不到郎君这么坦然无畏……”

徐佑另取了杯子,斟满茶水,往案几的对面推了推,道:“只有不畏死,或许还有一丝生机!”

安玉秀走了过去,跪坐在蒲团上,端起茶杯,看着杯中摇曳的容颜,道:“我不懂!”

徐佑的鼻端传来淡淡的清香,不知什么牌子的水粉,至少钱塘谢蘅芜家的水粉没有这样隽永的味道。

“你现在不必懂!”

正在这时,一声炸雷,激荡的整个天际为之一晃,豆大的雨滴倾盆而下,徐佑和安玉秀同时望向窗外。

扬州,大旱一年,今日,终于下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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