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虏卫城东面连城门带城墙,都倾覆无遗。漫天沙土飞扬,清军麇集在城头的兵士几乎均在刹那间葬身崩塌的砖石土木之中。正在胶着、躲闪不及的明军亦多有损伤,但面对仿佛敞开怀抱迎接的自己的镇虏卫城,他们只稍稍后退,便重新迈步向前,均是气壮山河,呐喊冲锋。
一往无前的明军迈过残破不堪的土石堆,从四面八方杀进城中。当其时,火炮轰鸣、鸟铳激射、战马扬蹄、壮士奋勇,镇虏卫城如刮起狂风暴雨,数万兵马前赴后继,如惊涛拍岸持续撼动着在人海中仿若一叶孤舟的城池。

城破之后的清军尤且垂死挣扎,在城中的各个角落与明军巷战。赵当世知道战事远没到松懈的时候,并未因城墙的倒塌而贸然全线冲锋,而是延续了在城池外围的作战策略,各部协同进攻、稳扎稳打,将意欲趁乱反击的清军慢慢向内逼迫。

“敌酋叶臣授首——”

“东关厢处斩得敌将石廷柱——”

“鞑子欲冲门,我军劲弩阻击,射死十余人,其中有姓名者佟岱、张大猷......”

塘兵接连不断,纷纷飞马举着三角小旗登上高台,向赵当世禀报巷战情况。目不转睛瞭望着烽烟四起的城池的黄得功这时候转过身来,拍拍手道:“这仗,大局已定!”

赵当世沉稳道:“天道在我,胜之必然。”又道,“传令给夺城军,不必死战,纵鞑子自去。有外头的弟兄负责清剿他们。”

韩衮、李赤心、王辅‘臣等部大明马军,已受令在城外各处要道游荡,坚决截杀溃逃的清军。

又过几个时辰,城内外乃至绵延至十余里范围外的刀光剑影,终于随着夜幕闭合,渐渐止息。镇虏卫这持续数日的攻防战,明军前前后后伤亡近七千人,将官损伤者亦不在少数,但比较清军死伤近万人,名将或死或俘的结果,可谓明军数十年未有之大捷。

可惜的是,清军主帅阿济格没能捉住,不过目前大明马军仍在四处搜杀追击溃军,郭如克军亦虎视眈眈分道堵截围杀,未尝没有进一步杀伤清军名将甚至阿济格本人的可能。逃散的清军还有将近两万,但各部分崩离析、星散零落,短期内无法组成有力的军队,对几近十万的明军而言,完全难以构成威胁。

三日后的大同与宣府局势,已然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虽有着郭如克布防截断了清军退进宣府的道路,但清军在追击战中付出巴颜、吴守进等将领战死的代价后,还是从蔚州、广昌县一带翻山越岭,退去了北直隶。根据粗略估算,阿济格最后能聚集起的残兵,恐怕连一万五千人也不到。

赵当世整军完毕,会同了郭如克军,继续照着既定路线向北京进发。

眼前之敌,还有万全右卫的吴三桂军。

上庄堡外的营地,中军大帐,吴三桂的脸如死灰般沉寂。

今日本该正午开会议事,但已午时三刻,帐内除了他自己以及数名关辽军嫡系,并无半个人影。

“吴爷,要不咱们还是散了吧......”吴国贵瞧着吴三桂那焦躁却又无可奈何的样子,轻声劝道,“他们......他们应当都不会来了......”

“再等一等。”吴三桂眼角湿红,声音沙哑中带点苦涩。

“今日早些时候,老何带着正面军队,与左右翼杨珅、郭云龙配合,一度攻进堡子,但没想到孙传庭那厮拼了老命,竟在堡里点燃火药,双方均遭损失,我军再攻,敌中一将勇不可挡,单人持枪挡着口子,连杀我兵七八人,老何稍却,他兵趁机又将口子堵上了,就差一点儿。”他口中的“老何”乃是关辽军宿何进忠,这几日攻堡,都是何进忠在前线指挥。

“罢了、罢了......”吴三桂有气无力,一手斜撑着脑袋,一手轻摇。诸如此类进了又退的消息,他耳中已经听出茧子了。以数倍优势兵力攻打上庄堡,只要没能打下堡子,无论过程如何,都不能成为给自己脱罪辩解的理由。一想到几日前与白广恩在帐中的争执以及自己当众说出的豪言壮语,吴三桂就不禁双颊发烫。

“上庄堡是一桩,近来英王在大同的失利恐怕也是一桩。屋漏偏逢连夜雨,两桩事凑在一起,倒了大楣。”吴国贵叹着气说道。阿济格兵败镇虏卫的消息迅速传遍各地,从得到消息的那一日起,白广恩等人就再也没来过中军大帐。

“哼,可是英王还要求我在宣府阻击赵当世,为他收拾兵马等待北京援军争取时间。”吴三桂摇头不迭,“他不让我回北京,我就只能先打下上庄堡,再想法子慢慢与赵当世周旋,否则腹背受敌,怎能立足?”

吴国贵犹豫片刻,试探着道:“要不然,不如......”

还没说完,只他心意的吴三桂立刻出言打断了他的话,道:“绝无可能,白广恩能降,牛成虎能降,高汝砺、武大定也能降,而我,是降不了的......”

吴国贵无言以对,正在这时候,有人掀帐而入,吴三桂看去,白广恩、牛成虎、高汝砺与武大定居然联袂前来。

“现在怎么来了?”吴三桂扫了几人一眼,稳坐椅上无动于衷,只冷笑一声。

四人各找椅子坐下,白广恩没好气道:“大敌当前,能不来吗?”

“大敌当前?”吴三桂身姿一正,瞪大眼睛。

“赵当世大军已近二里,自领中路。左路黄得功、右路王进朝,足足数万兵马。”

吴三桂顾盼惊怒,道:“何不早报?”

“这......”吴国贵垂手沉默。

正值此时,一名塘兵飞窜进帐,滑行跪地,浑身汗如雨下,大声报道:“王爷大事不妙,敌军已包围我军大营!”

“啊?”吴三桂愣住了,从明军进攻到被包围,他作为主帅,几乎一无所知,全程都蒙在鼓里。尚未回过神,却听见帐外隐隐约约,有呼喊声从更外围的旷野传扬而来。

吴三桂惊疑不定,起身走出中军大营。短短片刻,呼喊声从八方齐齐响起,穿过天际,传进大营,传进他的耳中。

“......”

“白马饰金羁,连翩西北驰。借问谁家子,幽并游侠儿。”

“......”

“狡捷过猴猿,勇剽若豹螭。边城多警急,虏骑数迁移。”

听到这里,从小熟读诗书的吴三桂下意识地应和起来,喃喃接着道:“羽檄从北来,厉马登高堤。长驱蹈匈奴,左顾凌鲜卑。”

这是东汉末年曹植所作《白马篇》,吴三桂小时候背得滚瓜烂熟。《白马篇》属汉代乐府诗词,若配上调子大声读来,铿锵有力,壮怀激烈。

“弃身锋刃端,性命安可怀?父母且不顾,何言子与妻!”

四面汉歌此起彼伏,当唱到这一句,吴三桂的心头猛然战栗。抬头望向白广恩等人,却见他们的目光,透出了难以捉摸的意味。

也不知怎么,吴三桂鬼使神差,继续跟着流转天际、响彻四野的汉歌,轻轻道:“名编壮士籍,不得中顾私。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

“名编壮士籍,不得中顾私。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

“......”

“名编壮士籍,不得中顾私。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

只这最后一句,反复响起,重复百般,久久不散。

四面汉歌萦绕耳畔,未战思故国,军心乱矣。

吴三桂突然间恍然大悟,明白了白广恩等人突如其来的造访意欲何为,他转身就往中军大帐内跑,边跑边道:“吴国贵何在?”

白广恩等人齐追入帐,吴三桂呼道:“有逆贼兵变,速速拿下!”

“吴国贵在此,捉拿逆贼!”

暴喝当头炸响,吴三桂还没看见吴国贵的身影,却先是脚下一绊,扑倒在地。等他挣扎站起,目光到处,吴国贵拔刀在手,左右兵士各牵着绊索虎视眈眈。

“你......”

吴三桂错愕无匹,正待质问,早被赶上的兵士踢跪在地,死死压住。

“捉拿逆贼吴三桂,迎接王师!”吴国贵一刀插在吴三桂的面前,声音洪亮。

“你、你做什么傻事!”吴三桂红着脸,怒吼道,“为何背我?”

吴国贵眼里满是泪水,哽咽道:“为了关辽军......”

“关辽军......”吴三桂闻言,如受当头棒喝,竟是再也说不出话来。

“吴爷,时过境迁,强弱已明。关辽军的未来,已不在你的手里,只要你还掌握关辽军,关辽军数万将士终无归路。”吴国贵落泪道。

“不——”

吴三桂猛然声嘶力竭,爆发出长吼。这声长吼中不单单包含了愤怒,更包含了不解与绝望。他抵死都想不到,自己为之舍弃了家人、名誉乃至人格竭尽全力保护下来的关辽军,他自始至终看得比生命还重要愿意为之赌上一切的关辽军,居然到头来会背叛自己。出于的理由与自己此前曾对许多人骄傲自豪着说的一样——

“为了关辽军。”

“弃身锋刃端,性命安可怀?父母且不顾,何言子与妻!”

“......”

“名编壮士籍,不得中顾私。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

汉儿唱汉歌,抑扬顿挫。吴三桂曾经永远充满活力的身躯在这一刻干瘪无力,他的双目失去了神采,黯淡无光。唯有眼角渗出的泪珠,泛着微微的光泽。

将近两万由关辽军及各路明军组成的军队,未发一弹一矢,在上庄堡外,在与他们拼死顽抗了的守堡军的默默注视下,放下兵刃,易帜重归大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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